寿康宫中,早膳的香气还未尽数散去,便有十几本折子被狠狠掷在地上。
“母后息怒。”沈陆离垂着眸看着地上没有署名的密折,眼中划过一丝冷冷的讥嘲。
这上头每本折子,都写着冯家不同的罪名。
结党营私、欺君罔上、贪污受贿、私铸盐铁……强抢民女、盗取官田、霸占铺子等。
几乎条条说出去,都是能致重罪、激民愤的。
因着冯太后的荣宠,叫冯家十几年来都是这样肆无忌惮。
连带着冯太后也产生了一种错觉:凡是生在皇家的男子,便都和先帝那般荒唐昏庸。
包括他沈陆离。
冯太后恣骄擅权惯了,此刻毫不心虚地怒声道:“放肆,居然还有人敢攀诬朝廷重臣!”
即便生着气,冯太后的面容也未曾扭曲,细长的远山眉和勾起的眼角,习惯性地散发出妩媚的意味。
用先帝时,某位已经被砍了头的御史的话来说,便是:“狐媚惑主、搅乱朝政的祸水”。
“正因为儿臣知道上头俱是言不符实的话,儿臣才带来给母后看的。”沈陆离略一皱眉,语气有些为难:“这些人用了密折,又恐怕是找幕僚代写,难以查出。”
“皇帝辛苦了,哀家心中已经有数了。”冯太后略微思考了一下,便冷声道。
见冯太后眼中有灵光闪过,沈陆离默默掩去嘴角的笑意。
在冯太后看来,上书密折、弹劾冯家、养有幕僚,这些事情可不是那些个小官中官,凭着所谓的忠国之心,就敢做出来的事情。
沈陆离便是要冯太后的目光落到那些个骄矜腐朽的世家身上。
叫他们狗咬狗去。
见目的已然达到,沈陆离温声道:“江南那边又进了一批贡品,其中有一面全身的九凤衔绶金银平脱嵌明珠镜【1】,不知母后可有兴趣?”
冯太后性喜奢华,最爱那些金玉珍宝,自然不会放过这面镜子。
果不其然,冯太后眼中的恼怒有所缓解,挑眉道:“皇帝有心了。唐德,你去一趟殿中省那边领过来吧。”
“儿臣猜到母后会喜欢,一早就叫殿中省的人送到寿康宫来了——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沈陆离面上一派温谦之色,眼底却划过一抹深深的笑意。
他由冯太后抚养长大,自然最是孝顺,早就吩咐过殿中省东西一到,就即刻送到寿康宫来。连先在殿中省登记的规矩都不必遵守了,直接放入冯太后的私库之中。
这些年来,沈陆离便是这样“孝顺”冯太后的。
当然,若是外间传出去,对冯太后有什么不大好的影响,那他也是一概不知的。
毕竟,先帝也说过,规矩算什么,要以冯太后的喜乐优先。
“儿臣见今日早膳做得甚好,母后您用的也高兴。待回去后,儿臣便好好赏赐御膳房一番。”沈陆离将早已打好腹稿的话缓缓托出,见冯太后点头,便说了告退。
等坐上龙辇,沈陆离吩咐了盛长福赏赐御膳房的一应东西:除了额外的月例之外,还有些御寒的物什,最好是些女儿家喜欢的颜色样式。
盛长福虽然有些疑惑,但想了想御膳房宫女占比较大,还是应了下来,转头叫小盛子去殿中省跑腿。
沈陆离吩咐完,面上卸去了表情,清俊英隽的面上又覆上了一层疏离淡然。
想起御书房的暗格之中,那装着先帝密令的檀香木盒,沈陆离便垂下了眼帘。
冯太后到底是过于自信了。
先帝再钟情冯太后,再由着对方插手朝政,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是记得自己的皇帝身份。
为了防止牝鸡司晨、朝堂易姓的事情发生,先帝瞒着冯太后留下了一道遗诏。
现在也是时候用上了。
“皇上可是心情不好?”盛长福小心地觑着沈陆离的面色:“皇上不若想想高兴的事情——或者奴才等会儿回去,给您泡一杯玫瑰花茶?”
这话叫沈陆离神思一转。
高兴的事情?
沈陆离脑中第一个想起的,是昨晚自在愉悦的心情与热气腾腾的宵食。
热气消散,露出的是容娇被夸奖后的欢喜笑颜,嘴角漾开了两个小涡,像浅浅地蓄着一层蜜糖。
清甜而不齁腻,叫旁人看来也不禁跟着高兴起来。
沈陆离疏淡的神色渐渐化开,透出笑意来:“不必,回去给朕奉一盏蜜糖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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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过了午膳的时辰,殿中省的人忽然来给御膳房送赏赐,说是皇上所赏,褒奖御膳房的早膳做得甚好。
“奴才/奴婢多谢皇上隆恩。”姜德生带着御膳房的人领了东西,不免有些咂舌。
赏赐月例也就罢了,是主子们往往高兴是赏赐宫人的惯例。
这送御寒的东西可甚是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最近倒春寒,的确有些冷,可见皇上对宫人们仁心,考虑入微。
可这东西的质量着实叫姜德生目瞪口呆。
“我的好兄弟,这可是主子们才能用的银香炭,你莫不是拿错了?”姜德生没有忍住,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刚说完,就见殿中省总管甩了甩拂尘。
“嗳呦,你不知道,前几天那一场雪下得,叫部分银香炭受了潮,后头烘干了,也没有主子想用了,这就拿过来了。”殿中省总管慢悠悠说道:“不过你放心,该有的供暖、无烟和有香气的功能还是有的。”
姜德生听了,不由点了点头:受损的东西自然不能再给主子们用,倒是便宜了他们御膳房的人。
随即,姜德生又将目光落在了坐垫子和棉手套上。
且不说里头摸上去就格外松软的好棉和外头精致有趣的图案针脚,只看那锦缎,便知晓价格不菲,也是主子们才能用的东西。
殿中省总管一回生二回熟,主动对姜德生解释道:“宫里现在主子少,这都是皇上登基那年做出来的,在仓库里都积灰了,便也拿出来了。”
“嗐,别顾虑来顾虑去的,这都是皇上亲口赐下的,自然就符合规矩。”殿中省总管不给姜德生再开口的机会,拍了拍肩膀就带着人走了。
“嘿,师父,咱们御膳房得了两会上次,在宫中的地位都水涨船高起来了。”小姜子凑上来笑嘻嘻地说道:“从前那殿中省总管,对您客气是客气,可从来没有这么热络过。”
“别在这儿拍马屁,还不去探探旁人的口风?”姜德生对着小姜子轻斥了一句,半点不见欢喜,反而苦恼了起来。
这些坐垫子和棉手套都是好物什,但全是桃红、鹅黄、粉棠和飞霞之类的娇艳颜色。
估计整个御膳房里头,就只有容娇这样的小姑娘喜欢用罢了。
姜德生自有其身为总管的烦恼,容娇等宫人却是欢喜得不得了。
“往后冬日里,就再也不用担心坐到那椅子上,被冰得一激灵了。”容娇捧着软软的坐垫,只觉得触手生暖,高兴得将一双杏眼都眯了起来。
将坐垫仔细地系在板凳上,容娇亦不忘和白术白芷盘算着棉手套的用途:“那个棉手套也很好,等往后冬日的凉水里洗完了菜,就可以擦干净放进去,好暖和一阵,不必举着冰凉通红的手做事情了。”
“还有还有,上那种热气滚滚的砂锅菜,或者寒气凉凉的冰镇菜,也可以戴这个,防止被烫伤冻着。”容娇系好了坐垫,捧着脸儿讨夸奖:“姐姐们觉得我想得怎么样?”
白术一抬眼,就是容娇扬着笑的甜甜小脸,自己也不免失笑,轻轻拧了一下容娇软乎乎的面颊:“咱们容娇的脑袋瓜就是聪明啦,一个棉手套也能想出这么多的用法。”
白芷在一旁故意道:“白术你就使劲夸她,我可还记得她刚来御膳房时的小傻子模样呢,做什么都笨笨的。”
被人揭了从前的黑历史,容娇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哼,昨天还有人夸我聪明呢。”
“哦?你快说说,是哪个昧着良心夸你呢?”白芷挑眉问道。
容娇正要脱口而出,却忽然停住,一张脸愈发通红,两颊上也浮现出几抹绯红:说好的不提路侍卫,怎么随嘴一说就提到了他呢。
“说了你也不认识。”容娇嘟着嘴哼哼。
为了避免白芷追问,容娇手上的动作飞快,将几个垫子系好后,便抢先到后头清洗今日到货的菊苗。
论理说,容娇告诉白术与白芷也无妨,她们都是知晓分寸的人,不会四处乱说。过个几天,等路侍卫正式领了侍卫服制开始巡逻,她们也定然会知道的。
但容娇就莫名地不想说出来。
有种年幼时,怀揣着一块香喷喷的栗子糕,不想同旁人分享的感觉一样。
怀着这样的别扭心思,容娇开始清洗菊苗。
菊苗不算是多么金贵的食材,多生长在江南一带,掷在春日取其嫩头做些膳食,求的便是一个春日里的新鲜感。
等过了春日,若是再想食用菊苗,就只能等到秋日,其开出小□□,再将花朵洗净摘下,铺在饭上焖熟,美名其曰“黄金饭”。
因着菊苗可以入药,菊苗粥、菊苗煎和黄金饭都被列入养生膳食之中,颇受中老年人的喜欢。
但在容娇看来,比起寡淡无味的菊苗粥和略带苦味的黄金饭,还是带着芳香的菊苗煎更适合自己的口味。
【1】用金银平脱技艺铸成的物品相当于古代的高定奢侈品
这个镜子的名字是我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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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蜜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