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的深秋弥漫着浓郁的芬芳,黄透的梧桐杂着赭尽的橡叶,一路蔓延到天边。风抖落一地枯叶,行道树飒飒作响,夕阳说落就落,映在环卫工橘黄色的外服上,像乍开的一朵烟花。
21路公交一如既往地不那么守时,摇摇晃晃地在站点前几米的距离停下,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汽笛声,前后车门缓缓打开,几个买完菜的老太太抢先一步上了车,手里提着鸡蛋腿脚还算利索。沈知意默默跟在后面,等她们都上去了,才往铁皮箱里丢了个硬币。车子启动,她勉强稳住身形,走到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窗外的树影飞快倒退,呈现出一片光怪陆离的驳杂,事物恍惚变得不够真实。
一整天的情绪起伏较大,她略带疲惫地偏头靠在车窗上,眼角微微低垂,看起来很乖。
沈知意长得并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的惊艳,相反她很容易被人忽略,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五官精致秀气,标准的鹅蛋脸带点天然的娇憨,眉眼细长尾梢勾着淡淡的弧线,泛红的鼻头在白皙的脸蛋上显得尤为明显,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隐约可见两颊小小的酒窝,乌黑的发梢垂在光滑细腻的鹅颈,侧颜被光线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车上说话声有点吵,大爷大妈天南海北自来熟总能唠上几句。沈知意睡不着,阖着眼留意公交到站的情况,试图从纷繁的乱绪中理出一二三四。然而世间的难题并不都能套用公式,有的困扰也不是明确的数字就能作为答案。
无意间撒下的一粒种子,会在黑暗中悄悄发芽,把根深深扎在心口,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挥之不去,只能仍由它肆意生长。
不刻意期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沈知意揉了揉脸颊,背起书包下了车。两边的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灯光打在身上临摹出一层光影。十分钟的路,她踱步走了很久,久到忽略了周围的往来行人街坊邻居,直到唐映秋的电话打过来,她才回过神。
“一一,你到哪了?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唐女士那边的语气有些着急,没有炒菜时油烟机的嗡嗡声,看样子锅碗瓢盆都准备妥当,就等她回去开饭。
沈知意看了一眼时间,比平时到家晚了半个小时,由于没提前打招呼,不免让家里担心了。
“我到楼下了,马上就回来。”她没有撒谎的经验,有些心事没办法说出口,干脆搪塞过去。
唐映秋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也没继续追问,言语平缓下来,只说了句,“好,快回来吃饭。”
“嗯。”沈知意按下电话,快走几步上了楼梯,在声控灯昏暗不明的楼道里,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去A班。
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野心,一直是长辈眼中听话的好孩子,不给家里添麻烦。学习成绩稳扎稳打,不好不坏的中游水平,不值得炫耀,也不会让父母为难。这一切和她成长的环境密不可分,天底下父母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原生家庭会限制个人的视野、框住脾气秉性、影响做出的判断,沈知意不外如是。
她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拼尽全力,所谓父母期望,所谓光明前途,那些并不能激起她内心的波澜。期望会带来压力,翻过这山还有那山,就像一只提线木偶,沿着既定的人生轨迹去演绎别人规划好的生活,是方是圆,最终活成别人的样子。前途则是一样不可估量的东西,它因人而异,没有固定的标准,学富五车知识渊博是前途,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是前途,年薪百万高高在上是前途,平凡美满也是前途。
她从中感受不到快乐,或者说人都是自私的,只有为自己而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会觉得自己是自己。
考A班的目标很宏伟,甚至好高骛远,就像年级吊车尾某天忽然说自己要考国内顶尖大学一样不切实际。
但是笨鸟也想先飞。
沈知意推开那扇门,将书包放在沙发上。屋内的灯光温馨和煦,沈国刚和唐映秋坐在桌前等她,桌上都是她爱吃的菜。
“今天在学校还好吗,一一?”唐女士盛好饭递给她,“上了高中要多吃一点。”
“嗯。”她点点头,瞥见她耳边几缕银丝,鼻尖莫名一酸,如果能去A班的话,她们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上课能跟上吗?”沈国刚注意到她情绪有些低沉,不知是不是上了高中压力太大,一中又是那样竞争激烈的学习氛围,适应总需要一个过程。
“要是跟不上也不用太着急,爸爸相信你,咱们家也不是非要考清华北大,考个你自己喜欢的大学就可以。”
“尽力就好,其他的不用想。”
“我知道的,高一的课还不算重。”沈知意调整好神态,让他们不用担心。吃完饭准备帮着洗碗,被唐映秋赶回房间,“去去去,回房间休息吧,有作业就做作业。”
沈知意笑了笑,不再坚持,拎起书包进了卧室。她以前很庆幸生在这样的家庭,虽然不是很有钱,但是知冷知热,她觉得以后过这样的生活就好,不需要太努力,平平淡淡做个普通人就好。
可是,她遇到了陆川。
一切奇奇怪怪,他们没有说过话,对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些事情就在无形之中改变了。她想为了一个人跑起来,去追逐他的背影,这个人一夕之间改变了她根深蒂固的观点。所以当沈国刚和唐映秋越是对她宽容,她越是觉得愧疚。这份愧疚更像是来自一种背叛,背叛了十六年来的潜移默化,连同一份隐秘的喜悦,在心中对弈、翻滚、糅合、接受。
黄色的日记本轻轻浅浅记录了少女的自白,今夜,崭新的一页上又多了一句。
“我不想再从倒影中看那轮水中月,即便翅膀还不够坚硬,我也想飞的高些趋着光而行。在那黄昏破晓时分,太阳将息,孤月高悬,也许他的光有一天能照到我的身上。”
晚风吹动着树叶,寂静而冷清,月光融化在夜风里,街道上的路灯昏一下亮一下的,有些接触不良。道上三三两两走着几个夜归的行人,似有醉意,步子踉跄歪斜。
唐映秋敲了敲她的房门,手里端着杯牛奶,摸了摸她的头,墙上挂着的钟摆指到十点,“早点睡吧,你才高一,不用这么紧张。”
“嗯,做完这题就睡。”沈知意迎着她的目光,咕噜咕噜将牛奶喝完,继续埋头解那道数学大题。她的语文和英语还可以,数学差了些,她给自己两年的期限,时间很紧,要往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犯其至难而图其至远。”
唐映秋接过空杯,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将门轻轻地合上。主卧里,她推了推坐在床头看书的沈国刚,面色凝重,“我觉得一一有点不太对劲。”
“哪不对劲?”沈国刚把书放下,抬眼看向她。饭桌上他虽然察觉到女儿心情不好,但没有多想,“青春期的孩子,有点变化挺正常,你是不是多心了?”
唐映秋摇了摇头,说不上来的感觉,高一就开始这么用功,是不是有点太早了。虽说女儿初中对学习也很上心,但不至于这样。如果说以前那是差不多点,现在就是执着,这两者是明显不同的。她教了这么多年书,见过无数学生的状态,直觉多少有几分敏锐。
沈国刚失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别人家长都担心孩子不上进,你倒好,反着来,该表扬你开明呢,还是胡思乱想呢。”
“但愿是我多想了。”唐映秋默了默,半晌才说道,“我也教了不少学生,好的坏的都遇到过,孩子学习好固然值得高兴,但有时候家长逼急了也会对孩子的身心健康产生影响。”
“一一懂事、听话,其实我也没别的要求,大学考个一本,以后过的好就行,什么985、211我不想逼她。不过这话不能在她面前说,怕她真的不上进了。”
“所以说,左右为难不如顺其自然,孩子大了随她自己,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沈国刚伸手搂过妻子,他是最能理解妻子的想法的人。
两人年轻那会儿,工作还没稳定,单位的公寓房在排号,他们这种资历浅、工作年限短的只能先租房,十几平的房子没有隔间,做饭转个身都困难,结果孩子偏偏在那时候来了。唐映秋不想要,打算流掉,沈国刚也为难,最后还是乡下的父母不同意,坚持要他们生下来。
沈知意出生的时候,不到五斤重,脸皱巴巴的蜷缩在襁褓中,哭声也不大。出租房条件艰苦,两人没时间带孩子,出了月子,沈知意就被爷爷奶奶带回了乡下,小学也一直是在乡下念的,直到上初中才接回城里。
曾经以为不好养活的孩子顺利长大了,和父母却不亲近,刚来的时候怯生生地,眼里写满了害怕。多年来的陪伴缺失横亘在心里,那是两人的亏欠,时间无法追溯,尽力弥补反而更显陌生突兀。
年轻时追求的物质**,人到中年,犹如过眼云烟,说不后悔是假的,但也只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关于女主的成长经历,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是个山村留守儿童。上了初中,才被父母接回城里。没有父母偏心、家人虐待、被亲戚觊觎等塑造悲惨遭遇的情节,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因为世界上还是普通人多,极端悲惨和极端优越只是少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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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独角戏·笨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