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沈知意这种天生性格内敛的人来说,顾好自己的事情自成一方世界才是她的舒适圈。从小到大她规规矩矩,不愿意踏足别人的领地,也不喜欢被人无缘无故走近,不靠近不打扰是她的人生信条。故而,她没有担任过班干部,即便曾有老师想对她委以重任,她也都推脱婉拒掉了。
所以,当她在一片寂静无声中默默站起,承接下无人问津的数学课代表一职时,许多目光都是震惊的,其中尤属魏清然最甚。
魏清然跟她做了三年同桌,最了解她的性子,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威逼利诱大刑伺候,也没能让沈知意吐出半个字来,只得到一句“数学正好是我短板,当课代表可以方便问问老师。”
得嘞,魏嬷嬷耸耸肩,也不去操那个皇上不急太监急的心,“别说我没提醒你,久爷这个名号可不是盖的,你自求多福吧。”
沈知意笑了笑,嘴角那个浅浅的梨涡醉人,让对方根本生不起气来。她虽然不怎么家长里短八卦老师,但久爷这个称号她还是听过的。
汪德久,人送外号久爷,人如其名是位爷,教学不拘一格,启发别出心裁,多年执掌数学竞赛,最对尖子生的胃口,还兼着副校长的名头,据说校长都是他的学生。当然牛逼的人都有一些通病,诸如资历老、脾气臭、爱骂人,由于见过的优等生如过江之鲫,早已泯灭了怜惜之意,辣手摧花毫不手软,更别提她们六班这些朽木。
综上,六班人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想去碰这位大爷。真不知道学校领导哪根筋搭错了,这种国宝级别的人物就让他好好教A班那帮牲口得了呗,偏偏还要让他同时教六班,一边思维跟不上,一边杀鸡用牛刀,最后难受的还是她们这些蝼蚁。
但是,沈知意看中的是久爷的办公室。
或者说,A班科任老师的办公室就在A班隔壁,去办公室的路上必经A班教室。
她可以堂而皇之地看到那个人,这一点胜过千万。
沈知意的名字落在了黑板上数学课代表的下面,白色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碾下的粉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像是一件庄重的事情尘埃落定,又像是虚无缥缈的梦幻风一吹就散。
秋阳肆意,梧桐泛黄,太阳从北回归线逐渐南移,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经过的次数多了,沈知意已经能够准确地捕捉到靠窗最后一排那个位置,男生穿着一中秋季统一的蓝白色长袖校服,宽阔的肩膀支起衣服极为贴合,腰背挺直,眼皮很薄,微微垂着眸,鼻梁高挺,侧脸的线条分明。笔随意地在指尖转动,修长的骨节白皙,手背隐约可见青色的筋络。大多时神情冷峭,只在和身边同学开玩笑时,会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睫毛长而翘,轻轻一眨,贯来冷淡的眉眼多了几分柔和。
沈知意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笑得那样干净好看,也不知道这些细节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滤镜,她只知道人心不可丈量,有些念想没有止尽,有些奢望不会满足。
她在一点点失控。
然而也并非每次都能正好看见,比如这天课间,她抱着一沓班里刚做完的试卷去久爷的办公室时,那个位置就是空的。余光扫了一眼A班教室,也没有那个人的身影,心里有点意味不明的失落,虽然多看一眼少看一眼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但对于卑微到尘埃里的暗恋者来说,这些微不足道却足以让心绪翻滚,沧海横流。
所谓单恋,大抵如此而已。
久爷坐在椅子上,两鬓花白,身材有些发福,浓厚的眉尖微微蹙起,像是在想什么事情,指间夹着一根吸了一半的烟,阳光透过窗户打在那丛淡淡的烟雾上,留下光影交织的朦胧。
沈知意顿了顿脚步,轻敲了下门,喊了声报告,才慢慢进去将试卷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久爷的办公桌很宽,一个人用着两个人的空位。红漆的实木桌上盖着一块透明的玻璃,边角都打磨得光滑避免划手。桌上的书本凌乱地放置,毫无章法可言,但沈知意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左边的是A班的作业,右手边的是六班,因为她看到了那张写着陆川名字的满分卷子,字迹苍劲清隽,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老师,这是昨晚放学布置的作业,都收齐了。”
汪德久抬头看了她一眼,顺手将未燃尽的半支烟摁在烟灰缸里,抽过一张卷子瞅了瞅,又翻到背面粗略扫过,眉尖似乎蹙得更深了。不满意地挠了挠头,换了张试卷看了看,升出一股烦躁来,这状况像是暴雨即将到来的低沉,闷雷轰隆保不齐就要电光火石一声炸响。
沈知意踌躇地站在桌前,注视着那紧锁的神色,心中深感不妙。孟子说君子有三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其一。久爷这样式的,脱离芸芸众生不食人间烟火,习惯了沙里淘金手下个个天之骄子,猝不及防从沙里淘到屎,还不止一坨,心情能好就怪了。
果不其然,只见他怒目一瞪,将手里的卷子狠狠一甩。
“你们班一个个上课都在开飞机?这么简单的卷子居然做成这个鬼样,找个初中生都比你们强,都是走后门进的一中?”
沈知意叫苦不迭,心中腹诽,这张卷子对您来说是小菜一碟,对我们菜鸟而言可是如临大敌,就是她自己也是昨晚熬到半夜才做完的,期间还上网查了资料。当然这些话也就在心里想想,面上还是恭敬地低着头,不反驳,等老师骂几句气消了就好。
她是这样想的,事情却不是这样发展。
久爷批评了几句还不解气,觉得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也可能是想佐证自己所言非虚,将左手边第一张试卷丢在她脸上。
“你自己看看,别人做的一分不少,你们写的一坨狗屎!”
办公室里静悄悄地,此时没有别的老师,只听得见汪德久因为生气而粗重的喘息声。那张卷子轻飘飘地从她脸上飘到地上,落在脚边,正好盖住她站久了而僵硬的脚面。
沈知意弯下腰小心地将那张卷子捡起,上面隽秀的名字和鲜红的分数过于刺眼,她轻轻地将褶皱抚平放回那叠试卷最上面,才抬起头来。
也许是因为今天经过的时候没有看见那个人,又或许是承受了一番无妄之灾,她说不出来是失落还是委屈,后悔自己不该因为私心选择当数学课代表,还是因为砸在她脸上的是那个人的卷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她们天差地别,相距千里,遥不可及。
“老师,世界上有几个陆川?一中又有几个陆川?”
汪德久凝眸望着她坚定的眼神,脸上因为窘迫而通红,伸手想掏根烟出来,手一顿遂又做作罢,没有说话。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成为不了陆川,陆川也同样不可复制。您不能因为教惯了优等生,就俯不下身子教我们。说实话您的教学方式,我们跟不上。因材施教,这点我们有问题,您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勇气是年少宝贵的财富,有些话不过脑子才能说出口,毕竟过了脑子就会后悔。
所以,当说完那番“大逆不道”的话后,沈知意脑子直接宕机了。十六年乖乖学生的人设一朝崩塌,好在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久爷自己应该也不会大嘴巴将这么掉面子的事情传出去。除了得罪老师日后说不定要被穿小鞋,其他的好像也还好,反正他不是班主任。
但人家还是副校长......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丈夫(大女子)能屈能伸,在大脑终于恢复运转之后,沈知意非常诚恳地向久爷道了个歉。
“对不起,老师,我说错话了。”
“哪说错了?”
“???”
沈知意听见一声轻笑,一头雾水地看着对面,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说的挺对。”久爷一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食指有节奏地叩着桌面,若有所思又百无聊赖,越看越觉得像是在憋大招。
“是......是吗?”
她心里多少有几分发虚,臭脾气爱骂人,总不会再加一条城府深吧?沈知意莫名想到金庸武侠小说里的老顽童周伯通,武功高深莫测,就是爱捉弄人。久爷五十多岁,应该不至于和她这个小娃娃。
“你回去吧。”沈知意被下了逐客令,末了还听到那人补了句,“你的建议老师知道了。”
她低着头羞愧万分,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却在走到门口时意外地撞到一个人。熟悉的薄荷味极具侵略性,瞬间将人包裹,沈知意盯着那双白色的球鞋,尴尬得不敢抬头,诺诺地说了声“对不起”,落荒而逃。
陆川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缓缓收回目光,伸手敲了敲门,“老师,我来拿卷子。”
久爷挑了下眉,看着那张被抚平的试卷,给自己气笑了,把卷子往前一推,“喏,这节课你讲,我听听你的思路。”
“好。”
陆川接过卷子,面色平静无波,余光瞄了眼另一沓试卷,眼底闪过一丝猜测,或许和刚刚那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