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眠，云亦不眠 第1章 第一章-逢君

时值寒冬，灰蒙天地间朔风如刀，所到之处草木皆哀。几只寒鸦在阴沉的半空中盘旋，发出 “呱呱” 的鸣叫声，更添几分悲凉。云城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袅袅炊烟被寒风扯得七零八落。行人寥寥的长街上，一个身着青灰色交领长袍的老者，领着一个一身短褐的青年男子，步履匆匆地拐入一条狭小巷子里。

简陋的小院，枯枝飒飒，落叶飘零。油纸糊的木窗破了一个小洞，寒风呼呼地钻入，卷走炭盆本就奄奄一息的残温，更添一分清冷。忽而，纹丝不动的床上响起几声闷咳，主人的肩头微微颤动，轻轻翻身面朝小窗侧躺着。他的面容清俊，双目紧闭，薄唇微抿，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颈边，衬得肌肤莹润如玉。

“咳咳”，冷不防又是几声闷咳。

“叩叩叩——”木门被敲响，略苍老声音问道：“公子，您醒了吗？”

“咳咳咳，咳咳……”床褥上消瘦的人撑着床沿坐起，回道：“请，请等下，我就来开门。”

艰难地下了床，长发略显凌乱地落于单薄的月牙色长衫后，似乎没注意到边上厚实的长袄，脚步虚浮地朝前挪去。

“吱呀——”

寒风猛灌入屋内，瘦削的双肩立马紧绷，老者和身旁的陌生男子映入他尚不清明的双眸中。

“公子，您怎的不披件厚衣，着凉了如何使得！快进屋吧！”赵伯又惊又急，扶着人进屋，青年跟上关门。

“赵伯，您怎的来了？”沈明宜苍白的面容露出淡淡的笑，问道。

话音刚落，双肩一沉，一件素缎夹绵长袄包裹住了他，陌生男子的双手一晃而过，重新站回老者身后。

“公子，这位是老朽的侄儿，今儿来探我，顺便领过来同公子问声好。”

“如此，有心了。”沈明宜微微垂下眼眸颔首。

“赵青，你先去院中候着，我有几句话同沈公子说。”赵伯侧头道。

名唤“赵青”的男子点点头，小心地推开一隙门缝，侧身转出门外。

“咳咳咳，咳咳咳……”

赵伯眉头一皱，赶紧扶着沈明宜坐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才发现是冷的，重重地“哎”了一声。

“公子，您有恩于老朽，有几句话老朽不得不说，就是您不要见怪。”

“赵伯但说无妨。”沈明宜呷一口茶，感觉喉咙舒服一些。

“您要多爱惜自己的身子，这大冷天的，屋外冷，屋内也好不到哪去，连口热茶都没有。您好歹雇个小厮来照料啊！”

“明宜如今不过是平头百姓，不再是什么高门大院的公子，何需小厮来服侍。至于这咳疾，待到冬去春来，一切都会好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咳嗽，白皙的面容眉眼紧锁，颤动的双肩更显消瘦。

赵伯帮着轻拍后背，重重地叹一口气，说道：“老朽实在不放心，明儿我跟东家告假，来您这吧！”

“不可，怎的为这……”

“咳咳咳，咳咳咳……”声音越发沙哑，双颊染上淡淡的绯色，倒显得人有几分气色。

“公子，您等会儿，我去烧些热水泡茶来。”不等沈明宜阻拦，赵伯已步至门外。

赵伯还是老样子，关心照顾自己，沈明宜嘴角噙着笑，忽而又想到什么，神情渐显颓丧。视线在陋室巡了一圈，无甚家具，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自己。罢了。

起身推开破了洞的小窗，大树光秃秃的枝杈在寒风中颤动，几只乌鸦从天际飞来歇下，惊落了最后的几片枯叶，叶片飞旋而下，落在一个刚入院门的男子脚下。

是刚才的那位赵青。

赵青显然也注意到他，朝他微微点头，沈明宜便也点点头，随后他便提着一袋东西走进赵伯所在的柴房。

眨了眨眼，沈明宜觉得身上披着的长袄突然变得沉沉的，暖暖的。他低下头，冻红的指尖悄悄地关上小窗。

柴房内，赵伯正给炉子添柴，赵青高大挺拔的身影挡在门前，屋内就暗了几分。赵伯抬眼一瞧，原来赵青买了米粥和包子，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他的大手直直地往赵伯面前一抖，接着脑袋往公子所在的屋子侧了侧，也不说话。赵伯心领神会，接过来吃食，吩咐他看着炉子，起身往厢房给公子送早点去。走着走着，忽而灵光一闪停下脚步。他转身目光沉沉地瞧了一眼赵青，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屋内，沈明宜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米粥，吃了小半碗，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他见赵伯面容愁苦，便问道：“赵伯，可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赵伯长叹一口气，语气焦灼地说道：“公子，老朽确有一事相求，但又怕公子为难。”

“您说。”

“公子您方才也见着我那侄儿，几年前他的双亲突逢变故离世，自那后患上失语症。眼下年已十九，依然不见痊愈，若这般下去，过两年到娶亲的年纪时，怕是难办。”

“这……恐怕是心病。”

“是，他一人独居乡下，无人可说话，情形越发坏。老朽曾让他搬来同住，但他不肯离开老屋，今日老朽斗胆想求公子……”赵伯小心地观察公子神色，见他疑惑，便壮胆继续说下去。

“前些日子，公子从学堂辞了先生的差事，是打算休养一阵子吗？”

“我确有此意。”

“公子体弱，冬日又多病，如今不比当初府里有人照应，老朽寻思着公子不妨去老朽的老家小住一段时日。小竹村风景秀丽，无外人打扰，十分适合休养。而我那侄儿呢，也有个人说说话，顽疾兴许得治。”

一大段话说完，赵伯有些心虚，他低着头等着沈明宜的回应，却迟迟没有动静，只好微微抬头瞄了瞄公子。

只见沈明宜垂眸盯着一只茶杯，眉头微皱，若有所思。片刻后，微哑的嗓音响起：“独自在这院中呆久了，确实会有些闷，但我不善于与人交往，怕是有负赵伯所托。”

“公子权当去风景秀丽的地方散散心，我那侄儿虽沉闷，但心地良善，能替老朽照应公子一二。而公子闲时同他说说话，对他也有所助益。”赵伯言辞恳切地说道。

沈明宜一通听下来，觉得无非是赵伯不放心自己独自居住，想找个人照顾自己，这才良苦用心地想了这么一个说辞，到底是他占便宜多。可——他不想欠着别人，以免还不起。何况那赵青与他素昧平生，若某天醒悟，觉得自己麻烦，自己又该如何？他越想越多，内心很是犹豫……

赵伯见他无反应，便唤了声“公子”。

“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还要再思量思量，到底是太劳烦你们了。”沈明宜缓缓开口道。

赵伯一听，心中甚喜，公子没有立马拒绝，就说明有希望，便继续说道：“赵青不曾上过学堂，大字不认得一个，公子闲时若能教他一些，那真是好极了。”

“哦？他不识得字吗？”

“乡村野夫罢了。”

沈明宜寻思着这么大的人应该比小娃娃好教吧？这世道若是不识字，总归要吃些亏的，更何况是个沉默的人，他有些动摇。

“我再想想，好吗？”

“也好，过几日我再来一趟。”

赵伯离开了，沈明宜重新躺回床上，盯着房梁发呆。他的脑袋隐隐作痛，昏昏沉沉的，得益于赵伯临走前重新点着炭火，屋内变得温暖，没多久他便沉沉地睡去。

赵伯领着赵青往长街去，路过石桥，停在柳树下。柳树褪去昔日的葱茏翠绿，苦干的枝条无力地低垂着、摇曳着。赵伯一五一十地同赵青交代一番，赵青时不时地点头，面上无甚表情。

赵伯见他这般，心中暗暗叹气。虽说最初是为了公子才想到这么一出，但私心里，赵青这孩子，也需要有个人带他踏出自己的角落，融入更广袤的天地。

长街的铺子里，赵伯正置办日后公子会用到的生活必需品，诸如刷牙子，澡豆，胰皂，巾帕等，让赵青先带回小竹村。临走前，让他过五日再赶牛车来运一些重物，自己则兜兜转转几条街，进了常去的医馆。公子体弱多病，常用的药也要多抓一些备着。他心里头高兴，虽说公子并未明确答应，但今日公子既然未拒绝，那么他就有把握让公子应下来。

毕竟从小到大，公子都是个心软的人。

小竹村位于城外十五里处，脚程快些，一个时辰就能到。越过小山包，穿过田野，路过河流，再翻一个小山头，小竹村已隐隐可见。不久，孩童声，犬吠声，鸡鸣声……声声入耳。

赵青步入村口，那里有一条河流，岸边有几只母鸡在觅食，他停下脚步盯着看了一会儿，抬头望望天边的白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用卖菜钱的一小部分，从其他村民那买了些鸡蛋带回去。

回到家，推开久无人住的西厢房，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目之所及，灰尘与蛛网。屋内光线昏暗，借着小窗的微弱光线，勉强能看清屋内的大致轮廓，铺着粗粝石板的地面，一张破旧的木桌，一把少了条腿的木椅，角落里几个瓦罐、陶盆，房梁上几张残破的蛛网。

赵青环顾四周，眉头微皱，转身去屋外取来竹扫把和簸箕，卷起袖子，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来。他的面上始终沉静，连同他整个人，仿佛一块岩石，坚硬又厚重。

日头渐西，屋子的打扫接近尾声。赵青步入柴房洗手，掀开灶台上的锅盖，里头有早上的剩粥。从罐中挖了些咸菜就着粥，一边吃着，一边若有所思。那公子是个读书人，兴许得做张长桌用来放书写字吧？

饭后，他从仓房搬出一根略粗的木头，略显粗粝的双手轻轻摩挲着，拎起一把锋利的大锯子，弓着腰，一脚稳稳地扎在地上，一脚踩着台上的木头上，用力地拉动锯子。伴随着肌肉的紧绷与舒展，木头发出一阵有节奏的 “滋滋” 声，木屑如雪花般纷纷扬扬飘落，木头的两端被平整地锯下，之后又锯成一段一段，削成一片片厚板……额头和两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偶尔用肩膀蹭一蹭脸颊滑落的汗珠。

天渐渐暗下来，他抬头望着远山的落日，随即拿起刨子，沿着木头的表面缓缓推动。直至日沉西山，天色完全暗沉，他停下动作，把这些木板分次搬到檐下，明日将继续这活儿。

柴房前光秃秃的桃树下有一张石桌和石椅，他坐着休息。身体是热的，石椅却是冰凉的，他抬头望望天，只有零星的几颗星子，在黑暗中迸出一丝光亮……片刻后，他去牛棚中添了一把干草，轻轻地摸摸牛的头，牛发出惬意的哞哞声。随后，回到柴房淘米烧火。

干燥的柴禾添入灶膛，“噼里啪啦” 乱响。他静静地坐在灶前，凝视着火苗的虚空一点，轮廓分明的脸庞在晃动的光影下更显得深邃。脑中本是空空的，忽而，一张俊美的面容浮上心头，消瘦、苍白，是今早的那位公子。

自己种过菜，栽过树，养过牛羊，知道怎么让蔬果长得好，牛羊长得壮，但这么一位眉目清秀、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该怎么养？

窗外，夜色如墨，唯寒风呼啸不止，恰如他此刻的心境，风吹波澜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