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想过自傍晚到这村庄边后,直至进了这间屋子的路,萧鸣涧的确是没在脑海里浮现出村里的一个年轻女子的模样,连方才碰上的那一群孩童,人头约莫是聚了全村的孩子了,竟也是没有一个丫头在内。
身着男子衣服却有些像姑娘的人都是有少少的一些,譬如最先遇见的那个漠然的男子。
民间常有些古怪的传闻,或说丫头得祭天便把谁家的女儿抓了烧了,或说女子误家族气运便把新生的女孩溺死了,又或是嫌弃姑娘将来终要成别家人便把闺女丢了。
萧鸣涧来往禁州与皇都好几回,有在不同的村落待过,对百姓口里的说法自然不陌生,但他想不通若那些像姑娘的男子当真是女儿身,又为何要辛辛苦苦装成男人模样?
迟水托着下巴,也是琢磨不透。
困意一阵阵袭来,二人决定明日打探一番有关大青的事,若无法得出些什么,便继续上路。毕竟这终究是这村里人的事,他们若不愿说,谁也撬不开他们的嘴,而作恶的人,早晚会落得个坏下场。
前几日路赶得有些疲乏,又都是在郊外睡的,迟水和萧鸣涧就打算今夜睡得晚些,把精力补充了,把马休养好了,好跑得远些。
未曾想,他二人尚在梦里朦胧,日头也刚升起在天边,村里那块大空地就闹哄哄起来。
萧鸣涧被窗外的光刺了刺,坐起来时往声音吵闹处望了望,迟水就也从她的床上下来了。
“村里也赶集?”
迟水推开门,适应了光照后出了院子,却见那块空地上气势汹汹地站着一波人,为首的貌似有很大的威风,正用一根手指对着那些背了稻谷庄稼来的百姓指挥这指挥那。
百姓们在他们面前,不由得就放低了腰,头也没有停止地点着。
跟着出来的萧鸣涧把五官皱在一起,这样仗着点什么就对百姓颐指气使的人他见得多了。既是王爷身份,他也没有不管的道理。
不过,得先弄清楚原委,不得莽撞地露了身份。
于是,萧鸣涧在前,迟水在后跟着,混入了人群里。
人们攥着自己的作物筐子,在那为首男子的跟前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依次过去把大筐子里的粮食交了,由拿秤砣的人量过,达量了才把百姓放过。
不然,就会像此刻的这个老人家一般,慌张地企求为首的这个男子——
老人家的稻谷明显是比旁人的少,因着他的竹筐里黄黄的那些连一半都未放满。
拿秤砣的老先生只看了一眼,便说:“方老爷子,你这谷子差得可多啊。”
闻此言,为首的那个也瞥了一眼脚边的竹筐,接着就是狠狠一踹,稻子撒出来不少。他也没管,只顾着把凶狠尽显,骂道:“怕不是忘了倪员外说的数目?你看你这比指头还少的玩意能满足倪员外的要求?”
方老人家被吓得干瘦的手掌整个颤了颤,腰背愈加拱起来,说话想快却又快不得:“高大人,我家今年收成实在是不好,还求高大人替我在倪大人面前说说好话吧,下次再上交时,我定把它凑齐,两次一块交了。”
“你这可让我难办,我受倪员外的委托,定要把谷子收齐了,不然我如何交差?交不齐自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我还劝你,此时便家去,或能翻出些值钱玩意代替粮食交了。”高大人的吐沫星子喷得到处皆是。
方老人家几乎要挤出泪来,他一时情急,抓住了高大人的手:“高大人,求求你,替我去说说吧,我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早都是揭不开锅了。”
像被什么极脏的玩意碰到,高大人一下子抽回手,还推搡了老人家几下:“要说,你自去说去。你若交不齐,别怪我带人去你家翻了。”
老人家被迫着往后退,若不是被扶住,险些就直直地往后摔到了脑袋。
迟水搀着老人家,身旁的萧鸣涧正欲说话,就有一男子赶到他前面,先一步开口了:“我们家什么都被你们抢了,你们还想拿什么去?”
把这男子看清,原是昨夜喂了迟水和萧鸣涧闭门羹的男子。
虽说如今只看见他的背影,但也明显察觉到他的怒火。
高大人凝视了这男子一会,莫名就油腻腻地笑出声:“哟,这不是我们骁玉吗?这许久未见,竟是长得越发秀气了。”
说着,高大人的手不自控地往方骁玉的脸蛋上探了探。
方骁玉拍开他的手,啐了口唾沫:“撒开。”
高大人脸色瞬时间就变了,手里的鞭子也起了用处,起了一声响后,就打在了方骁玉的肚子上。
方骁玉倒吸着凉气往后退了几步,方老人家心疼地抱住他的手臂。
高大人还欲再发挥一次鞭子的威严,却被迟水紧紧抓住。
迟水要出腿踢向高大人的裆部,但被萧鸣涧拦下。萧鸣涧对迟水使了使眼色,迟水不解,也只好松了手走到萧鸣涧的后边。
脱了禁锢,高大人怒气正盛,对迟水骂道:“哪来的野家伙?我怎的从未见过你?”
萧鸣涧脸上堆起笑,和气道:“高大人,鄙人家书童失礼了,他向来这样莽撞,还望高大人不怪罪。我们不过从此村借路,一会便走了,没想打扰高大人的事,还请继续。”
说罢,萧鸣涧就拉着迟水让出路来,躲到一边去了。
那边,这位高大人仍在刁难方家祖孙两个,方骁玉瞪了他一眼后,同祖父一起往家中去。
这边,迟水悄声问道:“为何不让我把这人揍一顿?”
“还未知晓这高大人和倪员外是何等人物,我们贸然出手,也只能把他们打退这一时,我们走后,村子里的人们可是还要在此待一世的,日后又有谁来护着他们?”
“那我们现下该如何办?”
“去找那位方公子问问清楚。”
迟水和萧鸣涧二人动腿,到了方家的屋子。
屋门未关,方老人家正在屋子里翻找来翻找去。方骁玉气得砸自己的腿,却也认命地让祖父坐下,接替祖父开始找着家中能替代粮食的物件。他明了倪员外这样的地主恶霸不过是想敛财,但他也没有办法反抗,只能顺从。
可他家着实是家徒四壁了,又该拿些什么打发走那一群人?
萧鸣涧在门槛处往里边招呼,方骁玉见是他二人,绷着的脸有所松动。
方骁玉将他们请进屋,先是为昨夜的事抱歉,接着便是感激迟水方才出手才使得他祖父没有跌倒在地上。
高大人那群混蛋子不知何时会过来,萧鸣涧也就开门见山:“方公子可愿意将高大人和倪员外的事细细说与我们听?历来交粮,他们都是这般豪横吗?”
方骁玉端详了萧鸣涧和迟水半响,只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萧鸣涧微微颔首:“方公子,我瞧你该是个直爽有骨气的人,想来是不会多嘴的。鄙人不才,在禁州受百姓一句‘禁北王殿下’,在皇都宫里则偶有人唤我‘二皇子’。本王既路过见那几个仗势欺人的模样,便不会袖手旁观,还望方公子告知来龙去脉,本王和阿水才好做揭发他们的谋划。”
方家祖孙愣了片刻,因着昨夜就看出萧鸣涧气质不似常人,便也就没多怀疑。又由于此处离皇都本就不远,二皇子的事自然也是听过不少,便知禁北王是真心为苍生的。
他们这才卸了防备,对萧鸣涧行礼请安后,方骁玉正要将事说个明白时,在门口处望风的迟水转身对他们提醒道:“他们来了。”
萧鸣涧给方骁玉塞了几块碎银子,低声道:“也不知晓够不够。”
不由得方骁玉推脱,迟水就拉着萧鸣涧往一边蹿去:“对不住,借我们躲躲。”
他两个的衣角刚消失在墙壁后头,高大人就带着人踩着重又快的步子涌进了方家屋子里。
一进屋,就嚷嚷着要方骁玉快些拿出玩意来抵稻谷。
方骁玉把萧鸣涧的银两攥在手里,只没好气地回道:“没有东西,还请你们出去。”
高大人见威逼不成,扭头就让身后的喽喽到方家的这件小破屋子里去找些值钱的物件出来。
喽喽们应声,一下子便把竹筐蓑衣什么的都掀了。
方家祖孙想拦却又拦不得如此多的人,方老人家又只好到高大人面前求情。
“混账,我忍不了了。”
屋里的人们只听得不知哪传出来个姑娘的声音,接着就是几个喽喽被踹倒在高大人脚边,一个男子也跟着飞出,三两下就解决了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子。
迟水揪住高大人的衣襟,怒目瞪他:“滚。”
身后的萧鸣涧一面无奈地摇头,一面缓步到迟水身边,对高大人说道:“高大人,实在抱歉,我家书童又冲动了。方家的事你也莫急,我们今夜或是明日自会给你府上送去足量的稻子。”
高大人被吓得不得已用嘴巴吸气,也没敢对迟水有什么异议,只对地上的人们喊道:“给爷滚起来。”
话说完,他就跨出了门槛,几步后又踉跄着回头,指着萧鸣涧的鼻头:“你最好说得是真话。”
如此一来,可算把这一群家伙给打发离开。
方骁玉将门上了锁,即刻便把碎银交还到萧鸣涧手里。
萧鸣涧看了看原封不动交回的银两,也没多说什么,自揣到钱袋子里,就要方骁玉快些把事情说了。
这倪员外原是村里大家所耕种土地的地主,高大人则是他的狗腿,他们常想着法子要村里人多交些谷子上去。
最开始几年倒还算收敛,村里大家不肯交,他们也只靠威胁做手段。后来不知这倪员外攀上了个京里的哪个官,越发霸道起来,把要交的粮食数目愈抬愈高,若是人们交不出,他们就又打又威胁,后来便是抢拉了人家的女儿,也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也是为何人们都要给自己家的闺女穿上男人衣服,常常不要她们出门,出门就也要千叮嘱万嘱咐得装成男子。
萧鸣涧眸子沉了沉,看来是近年来朝政安稳,宫里对民间的官以及朝堂下的暗潮汹涌查得有所懈怠了。
“空屋子的大青又是怎么一回事?”迟水发问。
“大青叔原是我们村的村长,他家也跟我家似的穷。那年他的女儿被掳走,他和婶婶再受不了的要反抗,聚了我们村的大家商量了,大青叔第二日日里便去送状子到衙门里,结果状子送去了,倪大人没什么事,他的狗腿子却来了,把大青叔打了个半死。衙门里后面也来了人,却也不听大青叔说的,非要问村里人,村里大家都被吓怕了,只说大青叔在扯谎,这事就了了。不久,大青叔和婶婶就吊死了。”
“怪道有人见我们把屋子点了灯,怕成这般。”
“昨夜是我疏忽,忘了告知村里大家。大青叔留了封信,说为自己谋利是人之常情,因而并不怪大家。可我们皆愧疚,也就常轮着去给大青叔的屋子打扫,又怕着被那帮家伙知晓,就没敢扫院子里。估摸着是昨夜他们路过,想到旁的什么上去了。”
“事已知晓了,阿涧你可有主意?”迟水看向萧鸣涧,看他方才便一直在皱眉沉思。
“直接把倪员外抓了盘问便可,只是须得方公子带路。”萧鸣涧将眉头舒展,说道。
方骁玉有些忧心:“他有靠山,这法子当真能行?”
迟水倒莫名满脸骄傲,对着萧鸣涧抛过去几个暧昧的眼神:“自然行,他一个王爷抓一个混蛋员外倒也不用经过京里的同意。”
萧鸣涧低头轻笑,抬头便附和道:“是阿水说的这个理。至于能否抓到人,这便更不用方公子操心了。”
方骁玉看着眼前两人的互动,心里有些怪怪的,但要紧的事还是解决那个倪员外,他便问:“何时去?”
“我们还有要事回京,不如今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