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萧鸣涧从窗子进入客栈卧房,把迟水放到了床边坐着,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
迟水听闻他的叫唤,把头缓缓偏向他,移到他脸上的目光却是空洞,口中也没有应声。
床边蹲着的萧王爷叹了叹气,起身去打了盆水,浸湿了帕子,替迟水擦着她面上的浑浊。
“阿水,你把衣裳换了,我把血迹洗洗。”
听罢,迟水点了下下巴,抬手便开始解自己身上的夜行衣。
萧鸣涧被一吓,帕子从他手里被甩开了,他赶忙转身,背对着迟水把窗子关好,面壁似的站着。
他的口有些干,却不敢动,直到迟水说了句“好了”,他才一点点地扭头,生怕迟水没把衣服穿上。
瞥见她身上整整齐齐的衣裳,萧鸣涧才呼了好大一口气。
他给自己和迟水都倒上一杯茶,茶杯被塞到迟水的手里,迟水也没看他倒的是茶是水,仰头就喝完了。
将茶杯收了,萧鸣涧又说:“阿水,你睡吧,我看着你。”
迟水麻木地躺下,萧鸣涧刚给她掖好被子,她突然又坐起,双手紧紧环住了萧鸣涧的脖子,把头埋在了他的肩膀。
半边肩膀处的衣裳逐渐传来湿意,萧鸣涧回抱住迟水,轻柔地抚着她的背。
他知她虽报了弑父弑母之仇,可她此刻应是万般痛苦。不仅是因为曹若山所说,越发激起了她的愤怒,不仅是因为她与曹若山碰面时,又令她想起了那日灭门之祸,更是由于曹若山的女儿清清。
她恨曹若山,可她愧对于清清。
萧鸣涧不觉得迟水有错,但回想起昨夜同爹娘笑着的清清,他心头也掠过一阵一阵的难受。
紧抱着他的姑娘抖了抖,萧鸣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疼在他的眼眶画上一圈的红。
不知过了多久,萧鸣涧的肩膀酸涩感渐重,迟水才松开了她的手,但她睡着在萧鸣涧的肩头。
又一次替迟水净了净脸,萧鸣涧把迟水的夜行衣泡到水盆里,清水瞬间就被搅成鲜红。
把水里的衣服搓了又搓,等到水变清澈,萧鸣涧才将衣服拧干,推开窗晾着。
做完这一切,床上的姑娘已经闭上眼好久,她的呼吸均匀平缓,该是睡熟了。
萧鸣涧借着不明的灯火看她,帮她理了理有些散乱到她睫毛上的碎发,又把被裘往她的脖子处拉了拉,但见她额头被热出薄汗,便把被子扯下一半,恰好盖住她的肚子。
他没回隔壁的卧房,而是直接坐到地下,头靠在床榻上,守了迟水一夜。
客栈门前早起赶集的百姓宣告着枕福城的天光大亮,他们含糊不清的谈话声把迟水叫醒。
她坐起身,看着床边睡着了的萧鸣涧,恍惚了许久,才把他拍醒。
“阿涧,我想去看看。”
萧鸣涧对上她的眸子,没有问看什么,只把二人的帷帽取过,要她戴上,以遮蔽住全身。
随后,萧鸣涧跟着迟水,两个人入了正对城主府的一家茶楼,爬过阶梯,在靠着窗户的一桌坐下。
迟水望着城主府良久,这座府邸里边才有了慌乱之势。
只见城主府府门大开,不少丫鬟小子跑出,面色惊恐。再就是曹若山的夫人哭着,几步一踉跄,跨出了门槛。
城主夫人在辨认去路,正要动腿跑时,身后一个小丫头跑出,抱住了夫人的腿,操着哭腔问:“娘,你去哪?爹爹呢?爹爹怎的了?”
握着茶杯的手收紧,迟水无措地低下了头。
窗外的声响没停,城主夫人似在把清清推离:“清清乖,娘去办事,你到家里等娘回来。”
迟水再抬头看向城主府时,门口就只剩了一个十岁的丫头坐在地上,接受着过路百姓异样的眼光。
清清在哭,她左右张望许多次,可身边都没有哪怕一个人。
眼前有路过的大人指了指她,又对身边的同伴耳语。清清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不再敢看家门前的路。
有卖麻酥糖的摊贩在叫喊,吸引着顾客留步。
被收入清清眼里的,在她跟前的那块方寸之地忽然出现了一双姑娘家家的鞋。
清清抬头,她看见了一个躲在白色帷帽里边的人。
薄薄的纱幔里伸出一只手摊开在她眼前,清清定睛看了看,是一块油纸不知包着何物。
清清没有伸手接,这只手的主人便又放出另外一只手,拉起清清搭在地上的手,把那块油纸放到她的手心,要她好好拿着。
这双手的十指纤细,但触碰到她的手心,好像有厚厚的茧子。清清盲目地猜这是一个大姐姐,想要开口回绝,但她被眼泪鼻涕呛了几下后,才得以哽咽地说道:“大姐姐,我不要,谢谢。”
帷帽里的大姐姐没说话,只是拉着清清的两只手包住那块油纸,而后,她又蹲下身子,抱住了清清,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她便松了手,头也没回地往远离城主府的方向走去。
大姐姐走后,清清把那块油纸掀开,发现躺在她的手心的,是好几块她最爱的麻酥糖。
……
萧鸣涧牵着两匹马,在离城主府不远的一个小巷候着,待迟水拖着不太快的步子找到他,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阿水,此时戴着帷帽过街实在显眼,我们不如取下。”
迟水听后觉得有理,便将帷帽摘了。
整理好行囊,二人跨上了马,往城外飞驰。
迟水的马跑得飞快,萧鸣涧在后边跟着,几次好险跟丢,又好几次看着迟水差点撞了树,着急得很,但任由他如何喊,迟水也没把速度放缓。
萧鸣涧在马上心急如焚,对着自己的马儿说道:“你再撑一会,追上阿水再停。”
他的马嘶鸣几声,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但好在没有歇菜不走。
最后是迟水猛地勒停了马,回身等萧鸣涧靠近,开口道:“阿涧,我饿了。”
“吃饭,我们下马吃饭。”
萧鸣涧打了只野兔,放火上烤着,由迟水看着,他便抓了几大把粮草,去饲喂这两匹已经累到瘫在地上躺着的马。
“你们辛苦了,多吃些。”萧鸣涧顺着马的鬃毛,体贴道。
他再回到火堆边时,迟水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抵到膝盖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轻舞的焰火。
兔肉放凉,萧鸣涧撕下几块小的,送到迟水眼前。
迟水没动手,木讷地用嘴接了。
“我好像并不开心。”火苗映在迟水的黑色眸子里,她忽地开口。
萧鸣涧脑子空白了一小会,组织好言语,他开解道:“但你定是有解脱。”
迟水的眼底有了灵魂,她扭头看向萧鸣涧,认同地点了点头。
钧峰寨里有迟水和她爹娘这个小家,同时还有她亲的叔叔婶婶好几家。另外,寨中的大家相处好多年,对迟大当家的女儿都是呵护有加。
迟水记得,寨子里几十处的房屋,她无聊时到处串门,每每房门被打开,她都能听见一声温柔的“水水来啦”。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
因此当寨子中人被杀、被捕、被四处离散,目睹父亲死在曹若山刀下的迟水从十岁起就对他有了憎恨。
十年来,有旁的事情冲淡了她对家亡一日的恐惧和悲伤,她想过曹若山或许早死了,或许没有,但她早立过誓,若与他再见,定要手刃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她没想到曹若山没死,更没想到她的仇人竟然活生生地,那么幸福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若不杀了他,如何对得起从前待她千般万般好的人们。
“我的家在十岁时就消失了,我明白爹娘离世的痛苦,可我又让天下多了一个我。”复杂的情愫在迟水眼底生根,扎出她的些许泪来。
萧鸣涧垂下头,说道:“是曹若山造就了清清的命运,他在外结下的仇家不少,没有我们也会有别人。换作别人,或许早血洗了城主府。”
曹若山的那些破事,是愉放先前打探迟水背景时一同打探来的。
萧鸣涧那会刚识得迟水,尚处于防备的阶段,只是明白这城主非贤能之士,虽说没得空把手伸那么长去管霖州的事,但他还是报给了皇兄。皇兄说派了人在查,结果还没查明白这事,毅州就出事了,曹若山自然就被搁置到一边,才让他逍遥至今。
“若是朝廷坐实他的罪名,只怕清清也会受连累。”
话虽如此说,但坐在火堆边的两个也没有让心里的沉重减轻多少。
树枝被火吞没,火也随之熄灭。
他二人没再听见树枝燃烧的细微声响,才回神自己坐了不知多久。
萧鸣涧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手伸向迟水:“阿水,走吧,前面还有要事等着我们。”
迟水侧目看他,他头顶一圈太阳光晕,照得她有些瞧不清他脸上的笑意。
迟水的手放到萧鸣涧手心,却是把他拉得重新坐回草地。
“萧鸣涧,你会一辈子待我这么好吗?”
迟水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其实她心里知道答案,也知道人心会变,毕竟她从前也得到过谢燎琰的山盟海誓。不过,她就是想问,想听萧鸣涧的一句承诺。
她想,萧鸣涧定是个守信的。
果不其然,面前的男子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接着便回答:“只要你在我身边,自然会的。”
“那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