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窸窸窣窣地有细碎声响,天光已大亮。
谢燎琰从梦中转醒。
意识回转间,他才察觉自己怀内似有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竟是酥雪**着身子枕在自己胸前!
谢燎琰猛然一惊,直接弹起,却觉身前空荡荡,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也是无衣物避体。
呼啸一阵寒风,谢燎琰抖了个哆嗦。
正当他忙慌地弯腰去捡地上的衣服时,酥雪坐了起来。
“你,你,你为何在这?”谢燎琰抱着一堆自己的衣服,见酥雪醒了,便一时忘了穿,只结巴着质问。
酥雪脸颊尚有潮红,睡眼惺忪下还带着媚态,她声音娇柔,说道:“公子昨夜吃了酒,拉着雪儿行那等事,公子现在反而问雪儿。”
一语罢,酥雪仍以为自家公子是在与她**,便低头垂眸,双手轻绞在一起,粉唇微抿,与那裸露的雪臂和半露不露的□□相配,好一个勾人的姿态。
照着以往,她自以为如此作态一番便又可与谢燎琰翻云覆雨一阵,奈何她家公子今日有点怪。
谢燎琰没管眼前女子如何妩媚,只怒道:“你胡诌什么?我怎的没印象昨日吃酒?”
他一顿,却又觉他二人既这模样躺在一起,或许并非酥雪杜撰,而是他自己醉过头而忘了事也是有的。
只是他如何费力去想都无法填上那段空白的记忆。
于是他又加上一句:“以后夜了,你就在外头伺候,无须进屋来,免得日后在阿迟面前闹出什么误会。”
“阿迟?”酥雪自在心底呢喃,听到谢燎琰对迟水这样的称呼,她才终于明了,这谢燎琰是又犯了旧疾。
明白了这点,酥雪便速速穿了衣裳,松挽了发髻,换上一幅委屈姿态,道了声“是”就退下了。
谢燎琰这才后知后觉周遭的寒气,忙套了衣服,唤人端了水来盥洗,才渐渐平了那猛跳的心。
他梳洗完毕后从屋内走出,才知这天在飘雪,院内各角落也积了厚厚几层白色。
几个丫鬟在院内,原先欢喜地聚着看雪,见谢燎琰出来,忙惊鸟似的各自散了,院内一时空寂,只余下雪落风动的“簌簌”声。
谢燎琰来不及唤住那几个散开的丫鬟,便往王氏的屋子去。
下人见他眉毛紧拧在一起,就都不敢吱声,统统低着头缩着身子跟着他走。
王氏屋内这会正热闹:谢廉安今日无须上朝,昨日在王氏屋内一起睡的,晨起欲走时恰逢几个妾室和几个侧出的孩子来请安,就和大家伙一起说着话。
众人见谢燎琰一幅被什么问题困住似的模样入内,便问所为何事。
“回爹、娘,孩儿的身子近来似乎越来越怪了,上回能清晰记得的时候尚还是院内百花斗艳之时,如今怎的忽然就到下雪天了?”
堂上的妾室几个对一对眼,心下皆明了,只是低头不语。有几个懂事了的孩子,也明白谢燎琰这是为何,却都紧闭唇,低头不出声。
而那谢廉安和王氏对一对眼,知谢燎琰又犯了那旧疾。
他二人搪塞道:“琰儿,你自上次大病后就嗜睡,莫不是忘了?常常睡个十天半月,爹娘叫你都叫不醒呢,偶尔醒来一次,又常朦朦胧胧的,用个饭或是吃个酒便又睡下了,这才突然就到了这时候了。”
“当真?”
谢燎琰环顾四周,却没旁的人回应,他们只顾低头作沉思状,或喝茶作无法开口状,到底是谢廉安和王氏又说道:“当真。爹娘怎会骗你?”
“那我的书念到何处了?孩儿如今十八,也该去科举场上闯荡一番。日后孩儿若仍瞌睡,还请爹娘莫要放纵,务必把孩儿叫醒念书才是。”
“好,爹娘以后定如此办。”
谢燎琰没觉察出他二人一闪而过的心虚,得到这答复就笑着坐了,叫人奉上茶,一边喝着,一边和众人搭话。
只是这向来关系不错的兄弟姊妹几个,如今对他的话皆躲闪着眼神,口内也尽是敷衍之语。
偏与他最要好的谢知萂近来抱恙,在卧房内休息,今日不在这小辈的行列。
谢燎琰奇怪,又不好问,只觉讨了个没趣。
恰好谢廉安要去处理政务,众人也预备散了,他就看了这些个孩子好几眼,随着谢廉安一道出去了。
众人各自散后,谢家小七拽了拽姐姐的衣袂,糯声糯气地问道:“三姐姐,这大哥哥好生奇怪,他分明今年二十了不是?刚刚怎么跟父亲和夫人说他十八?”
谢三姑娘年纪大,对府上事自然也比这小娃娃知道得多,不过谢家命运是连体,她自然不能说实话。
她弯身下腰,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我皆知大哥哥几年来记性越发差,今日也不过是记错了一个年岁,不足为奇。你以后莫要问别的人这等子话,尤其不可到大哥哥跟前问,可记住了?”
“我们若是不提醒大哥哥,他出去闹了笑话怎办?”
“我的好弟弟,这不是我们该担心的。你若是跟大哥哥说了,仔细被父亲打破皮。”
小娃娃实在弄不懂姐姐这谨慎模样是为何,只是由衷地害怕被家法伺候,因而点点头,保证如何都不会去乱问。
三姑娘这才直起身子,两个人互相牵着往前走。
而那谢燎琰与父亲分开后,在府内莫名地谁人见了他都避着走,好像他带了什么煞气似的。一早下来,他胸腔内满是郁闷,问身旁的为双是何缘故,为双也只是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话来。
“罢了,我们这府上真是越来越怪了。为双,我们去集市里耍耍。”
为双忙着人去告知谢廉安夫妇,得到允许,才随着谢燎琰出了府门。
皇都的第一场雪总会惹得孩童欢喜,大街小巷里都是富人家的孩子穿得厚实,在雪内追着闹着笑着。
集市也摆上了许多御寒的物件,许多人哈着热气围在一个个摊子前挑选,耳边皆是吆喝声和聊笑声。
街边小巷堆坐着衣裳单薄的流民,眼神紧紧扒在那些冒着香气的吃食摊子上。
闹市裹挟着小巷,二者距离触手可及,却又遥远似天空与大地。
谢燎琰和为双二人走着,路过叫花子聚集的地方,就有人见他二人衣着不凡而涌上来,跪在谢燎琰跟前哭天抢地,更有甚者将乌黑的手抓住谢燎琰的衣角。
为双的身子猛地伸直,他还未思考出对策,脚却先迈了过去。
阻隔了谢燎琰和那些叫花子,他忙弯腰拱手,为那可怜人求情道:“公子,还请你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只是饿极了才做出这出格的举动。”
谢燎琰嘴唇微颤,眼底泛起怜悯的波澜,他摆摆手道:“为双,你怎的拿这番话对我?我们去买些热包子给他们。”
末了,他又对着地下的人们重复:“你们且等等,我去给你们买包子。”
为双和众流民抬头,眼内激动闪烁。
“公子……你……”
“为双,你说什么?”
“没,公子,我们快些去吧。”
“好。”谢燎琰约莫数了数这一片的叫花子人数,和为双大步去了包子铺。
包子铺铺主问他二人要买几个,谢燎琰让为双将钱囊掏出,取了能买下这三大屉包子的银两,递给那商贩。
这大叔见来了大手笔的,满脸的横肉都笑得挤在一起,接了银子只掂量掂量,就收了。他“呵呵”地笑着,也顾不上这包子的烫手,一掌抓了三四个全塞入油纸里,巴不得早早卖了这些个包子,再家去争取做几屉出来到摊上卖。
“公子,慢走啊。”
谢燎琰和为双四只手皆提满了包子,快步回到适才流民众多之地,将他们都叫唤过来。
流民一个个道谢,干裂的手与烫乎的包子接触,皮肉都颤了一颤。但他们顾不上这疼痛,低头就抱着那被手染黑了的包子啃起来。
“慢点吃,若不够了,我再去给你们买。”
谢燎琰盘腿就坐在了一堆孩子身旁,嘴角边凹出两个小旋儿,他轻轻揉了揉身旁一个小孩的头。
“为双,爹爹今年何时安排施粥?”谢燎琰扭头问坐在身侧的为双。
“回公子,约莫还需过些时日。”
“天寒得很,待我回去就跟爹爹说说,让他尽早支起施粥的帐子。”
身旁的人们不过几句话功夫,就把分得的包子囫囵下肚。
“公子,我们银两已经不多了。”为双凑到谢燎琰耳旁,拉住想再次给流民们允诺的谢燎琰。
谢公子垂下头,终是一声叹息后拂袖离去。
落雪愈发多起来,为双连忙撑开那油纸伞,挡在自家公子头上。
谢燎琰神色忽然起了忧虑,他转身对为双道:“不知阿迟在城外可有添衣裳?为双,我们回府上牵马,去庄子找阿迟去。”
闻此言,为双举着油纸伞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见他不言语,谢燎琰问道:“为双,你可是不舒服?”
不得已,为双只好支吾着扯谎:“公子,前些天,前些天,老爷他们已经着人将御寒的衣裳送到庄子上了。”
“可我想阿迟了,我们还是去庄子上看看。”
“公子,公子!骑马风大,莫着凉让老爷和夫人担心啊。”
“为双,你今日怪得很,从前你不是挺乐意陪我去庄子上?”
谢燎琰一路往谢府回,为双一路追着,各种搪塞的话都编出来了,奈何谢燎琰仍旧不停脚步,直往谢府走。
不过,转过一条街,为双的救星便降临了——
那家皇都内名气甚大的成衣铺前,赫然站着那位谢大公子要见的人。
豆大的雪不断滑落,迟水就那样侧身立在雪里。她脚边曲水流觞,月白色的斗篷衬人,灵蛇髻盘旋,青绿色的发带飘舞。
她吊起嘴角,永远是这般骄傲的神情。她正抬头望着这满天飘雪,好似穿透了这灰白色的天而看见旁的什么。
谢燎琰驻足,只觉这一幕有颤动他心弦的美。
莫名地,他总觉得阿迟同他一样,想起了五年前他们初遇时的那场雪。
“阿迟!”谢燎琰喊道。
于是那心上人转身回眸,歪头看他。
周遭原本沉默着落的雪,忽然就有了声音。
“咚咚咚”,与人的心跳同频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