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吾爱 第4章 阳子（三）

又起雾了，一到这时候，空气就湿漉漉、阴沉沉的不舒服。要等到太阳出来，蒸发掉多余的水汽，才不会觉得浑身黏黏的讨人厌。

她关上了窗户，没有开卧室的灯，闹钟显示现在是清晨5点。屋外已经传来了妈妈准备早餐的声音，她知道，妈妈起得要比这更早，为了给她的丈夫孩子准备足够营养的早餐，她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睡眠。

但是，这真的值得吗？

爸爸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而她自己，更是一个平凡到可悲的人。她时常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从学校里消失了，或许不会比学校里的流浪猫杏子消失更加引人瞩目。那些已经相处几年的同学会怎么形容她呢：那个那个谁？还是说，也许根本就不会提起吧。

每一天上学前，她总不由自主在心里回忆，三年前她跟随父母第一次来到这座小镇的时候。那时她还怀着满心的欢喜与期待，一心以为自己能交到新的朋友。第一天，她没有能融入学校的群体之中，心想，没事的，情况会随时间变好的，可是，一晃三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她变成了孤僻懦弱的小岛阳子。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做错了呢？她想不明白。

小岛阳子站在衣柜前，那里原本有一面镜子，但很久之前就已经被她收了起来——她讨厌或者说害怕看见自己的样子，灰扑扑的，整个人没有精神，像清晨的湿冷雾气一样不讨人喜欢。

为什么有人天生就能讨人喜欢呢，她又一次想到了那个美丽得不真实的转学生川上富江，不禁幻想，如果有一天，一觉醒来，能变得像富江一样被所有人喜爱，是什么感觉呢。

应该会很幸福吧？

“阳子？你起来了吗？”门口外传来妈妈的声音。

小岛阳子从思绪中醒过神来，理了理衣服，推开了房门。

“你今天起得这么早吗？”妈妈见她已经洗漱好，有些惊异，“我听见动静，以为你刚起床呢？”

小岛阳子看了眼时钟，现在才5点半，一般这个时候，她还躺在床上，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她醒得很早，也不觉得疲惫，整个人似乎比平时更有精神。

爸爸已经坐在桌前吃早饭了，妈妈给她端来了碗和筷子，小岛阳子坐下吃饭，忽然听见妈妈说：“阳子，最近好像瘦了。”

小岛阳子握着筷子的手一滞，自从被班上的男生嘲笑后，她就再也没有主动称过体重，只是知道自己从外形上绝对够不上苗条的标准。所以听见妈妈这么说，她心底最先浮起的情绪，竟然是喜悦。但是妈妈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清醒过来。

“最近学业是不是很累呀，昨晚那么晚才从图书馆回来，真的太辛苦了，我看你都累瘦了。”妈妈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小岛阳子深呼了一口气，她在想什么呢，妈妈只是关心她才这么说而已，根本不是事实，为什么自己今天居然会信以为真呢。

因为莫名的失望情绪，小岛阳子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带着便当去学校了。

“不过说真的，阳子好像变漂亮了，不觉得吗？”妈妈说。

爸爸回想了一下，却发现脑海中对女儿长相的印象有些模糊，他感到有些自责，于是连声应和道：“是呀，阳子长大了当然会越变越漂亮啦，你刚刚就应该跟她说的嘛。”

小岛阳子对她父母的这段对话一无所知，此刻她正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

因为时间还很早，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尽，前方的楼房和行人都只隐隐约约透出一个轮廓，只有走近时，才能看清本来面目，这或许也是这座小镇的人们不常开车上班的原因吧。

忽然，一个瘦长的身影从前方的十字路口走了出来。小岛阳子辨认再三，小声喊道：“是原田同学吗？”

那人停住了脚步。

小岛阳子快步上前，四周的雾气随她的前行如水浪般破开，果然，站在那里等着她的正是原田真夜。

“小岛同学，今天出门得好早。”原田真夜说。

小岛阳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闹钟响之前就醒过来了，不过原田同学，原来你平时都这么早出门的吗？”

原田真夜点了点头，因为她一向沉默寡言，小岛阳子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和原田真夜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小岛阳子的内心此刻洋溢着一种可以称之为快乐的情感，就好像回到了遥远的小学时代，那时候她还是朋友口中的“小阳子”，而不是现在冷冰冰的“小岛”。

因为这种久违的快乐，她的话也多了起来，虽然原田真夜几乎只是倾听，很少回话，但也丝毫无损于她的快乐。

原田同学，以后我们都一起上学吧？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打算这么开口说来着。但是她转过头，发现原田真夜正神情古怪地凝视着她。

“原田同学，我，怎么了吗？”小岛阳子脑内的警铃大作，她下意识地检查起自己的衣服来，生怕自己是穿反了衣服或是扣错了扣子。

“没有，”原田真夜收回了眼神，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小岛同学，今天好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是比平时更好的意思。”好像怕她误会，原田真夜又解释道。

不知为何，小岛阳子的心中忽然想起了妈妈的那句话，有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悄然滋长。

“真的吗，原田同学，听你这么说，我总感觉今天会有好事发生呢。”她开玩笑说道。

虽然这句话原本只是随口说的，但是在接下来的一天中却好像真的成为了现实。

以前从来把她当成透明人的同学们，忽然之间好像都能察觉她的存在了，甚至在集体活动的时候，有人会问：“小岛同学，要不要一起？”

“真的，真的是在叫我吗？”她有点不敢置信，下意识回头看向原田真夜，想要向她征询意见。

但原田真夜一整天似乎都在独自思索着什么，并没有留心这边的情况。

小岛阳子一狠心，还是拒绝了邀请。毕竟，在她无人理睬的时候，只有原田同学和她一起，她怎么能丢下原田同学一个人呢。

可是让她大失所望的是，得知此事的原田真夜却并没表现得多么感动，她只是说：“小岛同学，下次有人邀请的话你就去吧，你不是想和大家交朋友吗？”

可是，我是把原田同学当朋友才这么做的呀，小岛阳子只觉得十分委屈，或许，是原田同学没有把我当朋友吧。

仔细想来，虽然都是独来独往，没有朋友的样子，但是原田同学好像从来也不会觉得寂寞，对她来说，自己也许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可怜虫吧，其实她根本就不需要我，我说的话，做的事，在她看来或许都是可笑的。小岛阳子这么想着，长久以来她已忘却的自尊心重新回到了胸膛之中，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没有主动和原田真夜说话。

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小岛阳子的低气压，放学的时候，原田真夜主动开口问道：“小岛同学，明天还要一起上学吗？我在十字路口等你？”

小岛阳子背过身去收拾东西的动作稍微停滞了，因为她还在生原田真夜的气，很想要大声拒绝她，但是早上一起上学唤起的美好记忆却让她难以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好吧，”小岛阳子最终别扭道，“原田同学，明天也一起吧，我六点半到十字路口那里。”

可是第二天，一直在十字路口等到七点钟，我也没有等到小岛阳子。

因为还有其他事要做，我只好独自去了学校，但一进教室，却发现小岛阳子已经坐在那里了。

如果说昨天，我还只是在小岛阳子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么现在，我则是要在她身上寻找属于从前小岛阳子的气息了。

小岛阳子从前总有些暴躁的头发，现在变得如鸦羽般乌黑顺滑，她总是低垂着的眼睛，如今十分明亮张扬，那双随时准备露出讨好微笑的嘴唇，此刻却是噙着一丝略显嘲弄的笑意。

她好像正在变得越来越像莫名失踪的川上富江。

西村、山本、藤本等一群人环坐在她身旁，他们看她的眼神，也和从前看富江的别无二致。

痴迷，渴望，暗含疯狂。

而从前一举一动都能掀起巨大波澜的川上富江，却十分突兀地在班级里销声匿迹了。

她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来上学，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起，连老师也缄口不言。

就好像川上富江这个人，从来不曾来过我们的世界。

“这是我的位置。”我走过去对正在展示丑化老师漫画的藤本说道，“可以让开吗？”

藤本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还在对照他漫画的样子做着鬼脸。

“喂，藤本，你快让开啦。”小岛阳子突然开口道，“这是原田同学的位置，你不觉得自己很讨人厌吗？”

她抬高了下巴，露出看臭虫般的神色，似乎已经不能容忍他的存在了。

西村、山本等人也附和着让他知情识趣点。

藤本的笑凝固在脸上，他黑着脸起身，灰溜溜地走了。

“原田同学，真的不好意思，”小岛阳子对我说，“本来是约好一起走的，但是西村路过我家，非说要送我过来。”

西村几乎是立刻附和道：“是这样没错，都怪我，才会让阳子失约的。”

就像平行时空一样，过去的历史又在重复上演，只是主角换成了小岛阳子，而曾经属于川上富江的位置和从前竹内为之而死的位置，现在却成为了小岛阳子的追逐者们争夺的宝座。而我的位置，一旦我离开去做点什么，回来的时候一定有人已经坐在上面了。

我忽然感到无比厌倦。

一直到放学的时候，因为小岛阳子要求任何人都不能跟着她回家，那群疯狂的崇拜者们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散去。

小岛阳子心情愉悦地收拾东西，正要走出教室。

我拦住了她。

“小岛同学今天放学后没有事的话，要去我家一起看书吗？”我问她。

她似乎愣住了，有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出现了迷茫困惑的神色，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从这个身躯中挣脱出来。

而那个想要挣脱出来的人，才是从前的那个小岛阳子。过去她曾几次提到想去我家看看，但是我都以父母和哥哥不喜欢外人来家里为理由拒绝了。我忽然想到，那时候的小岛阳子，应该是有些失落的吧。

我静静地等待着，只见小岛阳子的眼珠正在快速而轻微地转动，嘴唇上下张合着，如同一个陷入昏睡的人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但是最终，这一切属于过去小岛阳子的波澜痕迹都归于平静，现在的小岛阳子抬起头看着我，用属于川上富江而不是小岛阳子的腔调，含笑回答道：“好啊，我当然愿意，你会好好招待我的，对吧，原田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