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肢僵硬,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就好像我是一个刚刚被雕刻出来的木偶,被搁置在一旁,只有等待一位心灵手巧的工匠为我赋予生命。
富江就是那个工匠。
她的眼睛,她的手指,她的嘴唇仿佛都具有魔力,被她注视、触碰、亲吻过的地方,都如同荒芜的草地被野火点燃,燃烧过后的土地中会孕育出新的生命。
我感到张皇恐惧,竟然在她那两只柔软的手臂之间,就构成了我的全部世界。这个世界是充满热力的熊熊燃烧的,也像是用绸缎和轻纱堆砌而成的,一切痛苦与烦恼都被隔绝在外,只要我注视着她的眼睛。
眼睛是会骗人的,舌头也会,而这些不都是富江最擅长的吗?借由背诵台词的名义,她可以轻易地将那些充满爱意的话语从她那莲花般的唇舌中吐露出来,就好像家财万贯的富人,不吝于施舍一块面包给路边饥寒交迫的乞儿。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不是可以挽救另一个人的生命吗?
在儿时听过的童话故事里,亲吻仿佛是爱的最高体现,而我却总觉得拥抱才更显亲密。但即使是在亲吻的时刻,在毫无间隙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刻,我并不比以往任何时候感到我和富江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她就像心血来潮的富人,而我并不是那个渴望她布施一丝爱意的落魄乞儿。
我不渴望爱,我渴望的是忠诚和永不背叛。
这些富江永远也不会知道。
在她的手指伸向我的领口前,我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薄薄一层皮肤,她的脉搏跳动得很快,像是雏鸟的心脏。她的嘴唇还停留在我的颈边,每一次呼吸间翻涌而出的热意都如同潮汐。或许因为尝到了恶作剧的乐趣,她的声音也没有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只是懒洋洋道:“真夜,你又要拒绝我吗?”
不等我开口说话,她忽然起身离开,意兴阑珊道:“真没劲啊,真夜你。”
富江自顾自地在我面前换下衣服,推开通往温泉池的拉门,但没有立刻下去,而是倚靠在门边,抬起下巴对我道:“真夜,你要和我一起吗?”
她的语气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嘲讽,就好像她早已经知道我不会答应,甚至希望我为之惊慌失措,而她则已经做好嘲笑的准备了。
果然,当看见我摇头后,富江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笑容,她那张雪白的面皮不知是不是被温泉池传来的热气熏得发红,眉梢眼角都蒙上一层倦怠之意。
“好吧,那我就自己去泡吧。”她说完就向池中走去。池水比想象中更深更热,氤氲的水汽蒸腾而出,她的身形也随之模糊。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和富江看过的那部电影,当千代在自己面前走入湖中的时候,主角是否也是这种心情呢——感到害怕、恐惧、若有所失,迫切地想要抓住那个身影,不要让她就此消失不见。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向前走了几步,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才走到门前,又停住了脚步。
富江听见了脚步声,于缥缈的白雾中向我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瞥。她的声音也像沾了水似的潮湿又沉重。
“真夜,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你究竟是害怕我,还是害怕亲密接触呢?”
富江的问话使我感到十分难堪,我下意识想要辩驳,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许她说得没有错,我的确是感到害怕了,可是,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我走下台阶,来到雾气缭绕的池边,富江换下的浴衣被放在一旁的石头上,而她则长发披离,从白雾深处缓缓游出。
“真夜,你不冷吗,下来吧,这里很暖和的。”她又一次向我伸出手,而我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她。
她原本如同凝脂一般的手臂,被温泉水洗过后更加润滑,像是一条随时会脱手而去的鱼。尽管她毫无挣扎之意,我却紧紧抓着不肯松开。
富江脸上起初还有微微的笑意,不久后也皱起眉来。
“喂,真夜,你弄疼我了。”她有些埋怨道。
我仓促松开了手,但那圈系带似的红痕已经深深勒进了富江白瓷一般的手臂上。
她低下头去揉捏自己的手腕,湿发垂落到一旁,露出一侧光洁细腻的颈项,姿态一如溪水边梳理羽毛的白鹭,与此同时,我看见湿热的水汽在她睫毛上凝结然后滚落,就像泪珠。
那滴水并没有落到我身上,我却感到如同背负几座大山似的沉重。就在此刻,我又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在我面前的富江,是多么脆弱和易于摧毁。如果我想要自私地占有她,她难道有办法逃脱吗?当她和我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和踩着刀尖行走的美人鱼又有什么区别,她难道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将性命奉于人前吗?如果说这是因为她足够信任我,连我自己都会对此感到荒谬,我只能认为这是因为她并不真正了解我,就像一只分不清豺狼虎豹的羔羊竟然会将对方视为同类。
等她再次抬起头时,那种短暂的脆弱神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变成了那个天生善于颐指气使的富江。在她再一次发号施令前,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但那绝不是因为我在害怕什么。
出了房门,我并没有走多远,只是在楼梯间坐了下来,想要等她入睡后再回去。这座旅馆的楼梯间用的是声控灯,但是显然不够灵敏,忽然响起的关门声和脚步声都没能让它醒来,直到来人用力跺了跺脚,一团昏黄的灯光才慢悠悠地扩散开来。
来人正是那个被富江气得不轻的今村,他身上的酒气比之前更浓了,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他眯着通红的双眼四处望了望,对佩戴符咒的我毫无察觉,而我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正想离开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喂?”今村大着舌头接通了电话,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大脑显然不够清醒,话语支离破碎,有时一样的话重复了几次,还时常凶狠地让对方再说一遍。
而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听他胡言乱语,是因为他手机屏幕上亮起的那个名字——田村医生。
这个人,会和我认识的那个田村医生是同一个人吗?
在我思索之际,那边和今村通话的人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样低效率的沟通了,他表示自己就在附近,马上会过来,请今村出去和他见面。
今村嘴上嗯嗯啊啊的答应了,挂了电话转头又倒在地上睡着了。我因为想要借此确认田村医生的事,只好上前踹了他几脚,这才让他清醒过来。
今村扶着酸痛不已的腰,以为自己刚刚是醉酒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田村医生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这才想起和对方的约定,连忙歪歪扭扭地下楼去了。
到了约定的地方,今村见到对方,没说两句却忽然闹起脾气来。
“什……么?你说……货……没了?”他双目圆睁,一边喷吐着酒气,一边挥舞起拳头来,“那你……还……还来干什么?!”
“别急啊,”他对面站着的正是此前从镇上溜走的田村医生,但他现在看起来完全像个精明又狡猾的商人,“我只是说以前那种货没有了嘛,不过呢,现在我们有更好的东西了。”
“那是……什么?”今村怀疑地看着他,伸出手向他讨要。
对方却说:“我没有带出来,过几天您就会知道了。不过呢,因为这种药品十分稀有,我手上的数量也很有限,所以如果您需要的话,最好还是先预付一下订金吧。”
趁着今村头脑不清醒的契机,他狠狠敲了一笔竹杠,几乎把他的钱包洗劫一空,然后承诺说会尽快将这种神奇的药品带过来的。
能够使人容光焕发的美容药水?尽管我曾亲眼看见富江的那具分身被大火吞没,看着田村志得意满的背影,还是下意识跟了上去。
我原本是想要跟去他的住处看看,但他却一直在忙碌地打电话,然后前往不同地点推销他的药品。有些人和今村一样付了钱,有些人则将他赶了出去。他对此也毫不气馁,从地上爬起来很快又开始前往新的地方。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我不想再跟着他跑业务了,于是扔了枚追踪符咒在他身上,就开始往回走。
经过旅馆前的巷口时,醉酒的今村还瘫倒在那里。当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听见他嘴里竟然还念叨着富江的名字。这让我恶心坏了,我忍不住又往他身上踹了几脚。
然而到了房门前,我今晚那种恶棍似的勇气却消耗殆尽了,我将耳朵贴在房门上,直到确定富江应该已经睡着了才推门进去。
没有开灯,只有窗外不甚明亮的月光,富江静静地躺在榻榻米上,身下蜿蜒的长发还是半湿的。
我纠结了一会儿,尽量轻手轻脚地将她的头发移向一边,用毛巾裹了起来。在这期间,我几度偷偷看向她,担心她会因此醒来。
但是没有,她呼吸平稳,眼皮一动不动,像是睡得很沉。
大家新年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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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