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预备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离开种田广一郎后,我们并没有走远,在邻近的巷口停了下来。
富江没走几步就已经松开了拉着我的手,并且始终背对着我,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我自以为已经找到了先前问题的答案,她果然是生气了。
“对不起……”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来让她开心了,可是连这句话也说得干巴巴的。我有时候会想,在富江眼里,我应该很无趣吧。
富江终于转过身来,脸上却并不见她惯常的愠色,反而是有些困惑似的看着我:“你怎么了真夜,干嘛忽然道歉?”
我一时语塞,本想含糊过去,她却反而不依不饶起来。
“你有没有算过,你对我说过多少句对不起了?”富江手指缠着发梢,如同逗引猫狗似的朝我走来,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逃避和她对视。
“真夜,你为什么总是不看我?”她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力气并不大,却不容置疑地将我扭转向她。
我不得不正视她,而她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不见,转而露出一副悲伤的神色。
“你是不是已经对我厌倦了?你想要丢掉我吗?”看到她那双一向骄矜的猫眼盈满水雾,露出这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即使知道她只是在演戏,也会让人生出负罪感。
“不是这样的,”我讷讷道,“我只是……因为做错了事……才道歉而已。”至于为什么不看她,我选择避而不答。难道要我当面说出和她对视会紧张这件事吗,而且很显然,她明明是知道的。
“那你告诉我,你做错了什么事呢?”富江仰头看向我,在她那双状似天真的眼眸里,我分明看到了隐藏的不怀好意。我很确定,她总想看我在她面前出丑。
可是,此刻的我又还能做什么呢?我只好磕磕巴巴道:“刚才……你的手指……对不起……”
“你说这个?”富江将那只早已恢复如初的手指伸到我眼前晃了晃,忽然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关于这个,你不是已经补偿过我了吗?”
“真夜,你不知道吗,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想要触碰她,或是被她触碰,就像这样。”她的手轻轻覆盖住了我的手,十指缓慢交握,仿佛天生契合。
我的思绪因此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还在继续说话。
“所以,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个和我道歉?你知道我不会生气的吧?我讨厌别人碰我,但是如果是真夜的话,那就没关系,”富江轻柔的嗓音如同魔鬼的低吟在我耳边响起,“因为,我喜欢真夜。”
骗子……我垂下眼睛看她,在心里默默想到。如果能这么轻易地说出口,那才不是喜欢。
富江却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还在微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轮廓变得更深,像是用线细细勾勒出来的,又像蝴蝶的触角。
“真夜不喜欢吗?你不会不喜欢我吧。”她的话语中并没有一丝疑问的意思,就如同她对这件事已经十分笃定。
这不公平,我咬住了嘴唇,如同溺水的人不肯放弃挣扎。为什么只有我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面前?即使我矢口否认,在富江看来也只是掩耳盗铃。从我第一次返回去救她,从我第一次没有拒绝她的要求,从那时起,她就已经认定我是她的俘虏了。那之后她做的所有事,都不过是驯服的手段而已。可是可悲的是,即使我知道这一点,却并不想要离开她。
“我不……”我艰难挤出的话语被富江堵住了,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了我的唇上,然后她离我更近了些:“别说话,真夜,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可是我不想听,我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富江又在骗人,她又要骗我了。
我想让她不要说了,可是看着她那双翻动着的玫瑰色的唇,没有一点办法让她停下来,只能像个木偶似的,僵硬在那里。
直到一声尖叫划破了长空。
是种田广一郎的声音。我顺理成章地闪身出去,却又被富江扯住了衣角。
“你急什么,让别人好好聊呀。”她皱了皱眉。
我只好停住了脚步。
但奇怪的是,这声尖叫之后,四周却又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难道他已经昏过去了?我迅速看向四周,只见雾气的流速忽然加快了,就像前面有正在急速转动的旋涡一样,与此同时,我听见了那把剑的蜂鸣声。
果然当我们赶到那里时,只见种田广一郎昏倒在地上,那个为他自杀的女人已不知所踪,而一个黑色的影子就在这时从巷角一闪而过。
这就是我们在等的那一刻。我飞快跟了上去,越往前雾气越发浓稠,几乎如同实质,虽然让搜寻变得更加困难,但是我并不着急,因为他已经逃无可逃了。生魂不能长久地离开原本的躯体,他迟早要回到原地,但是富江已经在那里了,而她是不会被他的话语所影响的。等他想明白这些,应该也就逃不下去了。当然,他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杀了种田广一郎,从此不再受躯体的约束,成为真正的妖邪。可是,以种田广一郎的个性来说,他和他的生魂,真的能做出这种伤害自己的事吗?
显然,他永远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我还是抓住了他。
那个引发无数自杀事件的黑衣少年,此刻已化作一团黑雾,蜷缩在我手中的瓶子里。在我往回走的路上,他一直试图冲出来,但都因为瓶子上镌刻的符咒铩羽而归。我不打算提醒他节省力气,反正马上一切就要结束了。
“你要对我做什么?!”那团黑雾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失去了昔日诱惑人心的悦耳嗓音,嘶哑着吼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心里琢磨着,他究竟是如何从种田广一郎身上孕育出来的。这座镇上一直有在大雾中失踪的人无法找回的传说,种田广一郎的儿子也是消失在雾中的,但在最近的事情发生之前,镇上的妖异气息并不浓厚,所以雾气也就只是普通的雾气而已,并不能成为连接此世和彼世的通道。是那个黑衣少年的出现,才让镇上的大雾染上了诡异色彩。可是,种田广一郎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在他人生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那个更应该被人深深怨恨的人。仅仅因为他自身衰老而生出的怨恨嫉妒,真的足以使他生魂出窍,成为某种邪异存在吗?
似乎看出来我对他的存在心有疑惑,瓶子里的黑雾忽然不再嘶吼,费力凝聚出一张脸来,贴在瓶壁上,试图引诱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我什么都会说的,只要你放了我。”
但是我根本不相信他能说出来什么,从那个种田广一郎的表现来看,他完全只是欣然接受了突如其来的这一切然后被推着走而已。
瓶中那团黑雾还不肯放弃,不停在我耳边重复着类似的话,直到它看见种田广一郎那句倒在地上的躯体,才终于消停下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颤抖着道,“你要杀了我吗?”以看他人自杀为乐的黑衣少年,原来也会怕死吗?
我并不打算杀了他,但是也没有和他解释的意愿。将瓶子在种田广一郎的身旁放下,富江给我递来了那枚她先前用过的刀片。我正要接过去,她却忽然又收回了手。
“我来吧,”她说,“我会很轻的。”
她于是捧起我的左手,犹如雕刻玉石一般小心仔细地划开了我的指尖。我及时避开她,让那些血都滴落在瓶身上,很快它们就通过符咒渗透进了瓶中,那团黑雾发出了绝望的惨叫声,在狭小的瓶身中来回躲闪,却逃无可逃。
很快,它的颜色就变得越来越淡,似乎也已经奔逃不动了。我就在这时打开了瓶子,他几乎是苟延残喘着逃了出去,但没跑多远,就被吸引着向种田广一郎的身躯而去。
就像是当初杀死小岛阳子身体里的富江分身,此刻种田广一郎生魂中属于黑衣少年的邪异也在被那把剑的力量一点点洗去,在他彻底消失之前,那团黑雾最后朝我投来毒蛇般的一瞥,声嘶力竭地诅咒道:“你永远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属于你的恋情一定会失败的!”
他以为这种诅咒会让我感到不安惶恐吗?我盯着他即将消失的身影,心中没有一丝波澜。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但富江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尖锐冷静,犹如刀刃,又像神圣的宣令:“我说,会实现的。”
最后一丝黑雾就在此刻消失不见,生魂重新回到了种田广一郎的身躯之中。也就在这时,我终于发现了先前那个女人的身影,原来她一直藏在种田广一郎的身体里。
连日来的大雾开始散去,月亮的光洒落了下来。富江用不知哪来的创口贴替我包住了手指,然后她对我又一次重复道:“我刚刚说会实现的,你听见了吗,真夜?”
我当然听见了,我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被她包好的手指发愣。
我知道,她又在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