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坐立难安的张云汉起身,夹了一块烤排骨放进姜满碗里,“那个,大、大长老,先吃饭吧?你尝尝这个!这是阿卓做的,他说你喜欢吃!”
如今大家都改了口,跟姜满一样,叫阿兹日拉“阿卓”,这几天阿卓都有下厨,张云汉看得出来,大长老很喜欢阿卓做的菜。
姜满看了他一眼,然后嫌弃地收回目光。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出来,程书韫或许会更难接受,但她已经给这小子几天时间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给的耐心已经够多了,还不如用她自己的办法。
薄月似乎对这个故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没有理会张云汉,好奇地追问姜满:“这才只是开端?那然后呢?翻案了吗?”
此刻餐桌上知情的还有薄临,他明白姜满需要薄月这个听众,但程书韫一定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她的事,所以,他站了起来,“阿卓,这几天你做的菜很好吃,我妹妹也喜欢,能否邀请你去我书房,我记录一下菜谱。”
满文卓并不蠢,他看了看众人各种反应,随即点头起身。
薄临和阿卓离开后,姜满又喝了一口果汁,继续说起那个故事:
“那位遭遇不幸的好医生还有一个怀孕二十三周的妻子,他的妻子很坚强,在得知丈夫死讯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冷静、镇定,不能太过伤心,也许因为,她的肚子里还有丈夫的血脉,对丈夫和孩子的爱让她更加坚强,也让她更加理智。她去医院收拾丈夫遗物时,听到了事情的完整经过,其实,对于这场凶案的推测,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真凶是谁,不在证据,在人心,但很多时候,现实不看人心,更不看推测。”
听到这里,程书韫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吃饭的动作明显变得不太自然,握住筷子的手有些过于用力,使得手有些发抖。
薄月继续追问:“那这案子后来怎么判的?那个小孩被抓了?”
姜满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那个家属前妻的父亲,也就是小孩的外公在市局有重要职位,这位外公自然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亲外孙背上案底,于是,这件事被判作正当防卫过失致人死亡,且因为凶手是未成年,就不了了之了。
“医生的家里人怕医生的妻子知道这些后,受到刺激,于是编了谎话瞒着她,直到三个多月后,医生的孩子出生——是个漂亮的女孩,她住在丈夫生前就职的医院,虽不在一个科室,但这起案子在医院引起不小的轰动,所以大家也都知道,对这可怜的母女也格外照顾,然后小护士聊天被医生的妻子听到了,除了这个不了了之的判决,还有那家人幸福的现状。
“医生的妻子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但她打听到了那个家属的现住址,这个男人两年前离异,孩子判给了爸爸,母亲改嫁了,现在他和孩子一起,住在他父亲的老房子里。
“后来,医生的妻子出院后,精神状态开始变得很差,甚至对孩子不闻不问,于是,家里人把孩子送到妻子已婚的姐姐那儿,姐姐家有个两岁的男孩,家里的一应孩子用的东西都没丢,家庭条件相对不错,所以照顾这个小婴儿也比较方便。”
薄月追问,“然后呢?这个医生的妻子去杀了那个凶手?”
姜满摇头,“她花光积蓄,瞒着所有人,买下了那个家属楼上的房子,然后在丈夫的墓碑前留下遗书,来到了那个房子里,透过窗户确定了家属和他儿子都回家后,在一个宁静的夜里,凌晨两点四十分,她丈夫的死亡时间,她拧开了好几个月准备的、提前放在那个房子里的数个煤气罐,在地上倒满了油,然后……”
“啊?”薄月听得目瞪口呆,“她……”
程书韫忽然重重放下了筷子,看向姜满,她的眼睛有些充血,好像很多天没有睡好,眼白上有少许红血丝,看起来十分疲惫。
“别说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也不知道是真的完全没有察觉,还是故意的,薄月有些不解地看向程书韫,“为什么?我觉得,虽然医生的妻子行为有些过激,但还挺爽的,至少她报仇成功了。”
程书韫眉头紧锁,看着薄月,咬了咬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嗯……”姜满笑了起来,“也可以算报仇成功吧,不过,那天那个真凶带回家的,不是他儿子,倒是有点可惜,可惜那位妻子不认得凶手的儿子长什么样。”
“啊?那死的是谁?后来……”薄月疑惑地看看低着头不做声的张云汉,又看看姜满,似乎刚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
“她在倒满油的房间拧开煤气罐,然后,等到气味弥漫到让她神志不清的时候,点了火,于是,那一整栋楼里,当天在家的,无一幸免,包括她自己。”
姜满没有回答薄月的问题,看向程书韫,继续说道:“也许,她只是担心炸不死楼下那对父子,所以才想尽办法准备了好几个煤气罐;她觉得地板一定会碎开,所以浇了满地的油,她可能在想,炸不死他们,也要烧死他们。不过,她也有可能不在乎是否会害了其他无辜的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家人,还有她自己,何尝不无辜?”
程书韫倏地站了起来,迎着姜满的目光,“别说了!”
张云汉也站了起来,看向姜满,有些无奈道:“大长老,我知道您是出于好意,可是,您这样说出来,实在是……”
说着,他满是歉意地对程书韫道:“你别介意,大长老她就是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她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实在是我太……大长老只是太想帮你了。”
出于好意?太想帮?
姜满轻笑一声,“程书韫,你真的觉得,跟着我们,就能解决你的麻烦?你放心,我对‘多管闲事’没什么兴趣,也不打算‘乐于助人’,所以,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你把所有的怨灵,都交给我,我帮你解决麻烦。”
薄月一脸懵,“什、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怨灵?这是鬼故事?和这个程姐姐有关的鬼故事?”
然而此刻,并没有人搭理她。
张云汉也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大长老所说的怨灵是什么。
程书韫意味深长的看着姜满,“解决我的麻烦?你打算怎么做?让薄临给你钱吗?没用的。”
姜满慢悠悠地夹起碗里的排骨,轻轻撕咬了一块上面的肉,放在口中咀嚼,咽下之后,喝了一口果汁,“用钱?”她摇摇头,看向程书韫,“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不然怎么和你交易?”
程书韫皱起眉头,“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我没说我什么都知道啊,我只是讲了个故事,故事还没讲完,然后,你不让我说了。”
程书韫没有说话,她重新坐了下来。
“我要想一想。”
姜满点头,“好。”
薄月听的云里雾里,追问道:“你不说了?故事还没说完呢!鬼呢?谁变成鬼了?是不是那些被炸死的人都成了鬼,然后冤有头债有主,由医生妻子领头,去找那对父子报仇,来一场鬼魂大战!”
姜满伸筷子夹菜的手顿住了,“你想象力不错。”
“这样才大快人心啊!死了也不能放过坏人!”
姜满歪头看向她,“大快人心?人心知道的可不是我和你说的那些,人心只知道:一个女人的医生丈夫因为治死了病人,后还恐吓那个病人的孙子,被孙子正当防卫杀了,然后,这个女人怀恨在心,于是拉了一楼的人,给她和她丈夫陪葬。死人爽不爽我不知道,但还活着的人肯定不太爽。”
“活着的人不爽?你是说……不明真相的群众?还有谁活着?还有谁不爽?还是说,那个医生的女儿?她不是让姨妈收养了吗?”
姜满嚼着菜,已经没有兴趣再说下去了,敷衍道:“不知道。”
薄月眨眨眼,看了看桌上几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问程书韫和张云汉,“她说的是谁啊?”
程书韫垂下眼帘,端起果汁,“被炸死、烧死的那些人,还有亲人、朋友。”
薄月看向程书韫,“然后呢?”
“然后……那个医生的孩子成了那些人的报复对象,一辈子活在阴影里,连累了姨妈一家,苟延残喘的长大,后来,被迫嫁给了……那个凶手的儿子。”
薄月惊愕地看向面色平静的程书韫,“嫁给——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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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临带着满文卓走进了书房,如今的“阿兹日拉”理了寸头,穿着休闲装,行走坐卧都是笔直的,和那时在麓川落洞村见到的那个不修边幅的小伙子,判若两人,事实上,他除了皮相还是那个阿兹日拉,气质打扮,包括内里,已经完全变了。
当初回了一趟拉尔塔格金山,薄临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一心要找姜满的怨灵,既然是送上门的棋子,又岂有不用的道理?
他当然知道这个怨灵是谁,对于姜满这一次苏醒后的一切,他几乎毫无遗漏,他知道这个怨灵对姜满很重要,但怨灵被人掳走,以及后面的事,的确不在他意料之中,他也的确低估了阿卓对现在的姜满的意义。
“你在写什么?不是要记菜谱吗?我什么都还没说。”
进屋后,满文卓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然后发现薄临坐了下来,从抽屉拿出一个小册子,在上面写着什么。
他从未进过这间书房,好奇是难免的,事实上,这栋房子真的太大了,完全超出了他对家的认知,很多地方,他都还没进过。
薄临没有抬头,“我在准备恩、姜满需要的东西。”
说着,他似乎写完了,揭下那页长条状的纸,然后看向满文卓,脸上带着一贯礼貌的笑:“那么,阿卓,你需要什么呢?”
满文卓愣了愣,“我需要什么?我没什么需要的。”
“这里,住的惯吗?”
满文卓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嗯”了一声。
薄临依然笑着,却盯着满文卓的眼睛,“你应该住的惯,不仅如此,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我身上还住过几个月,不过那时,我和你现在住的这个身体反应好像不太一样,我并没有变成你。”
满文卓瞳孔微微收缩,表情却没有变化。
沉默片刻,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吗?我不记得了。”
这些日子,在这个家里,好像形成了一种莫名的默契,没有人去提起满文卓这只怨灵占用了阿兹日拉身体的事,也没有人关心原本的阿兹日拉怎么样了。
或许张云汉的性格会让他去管这件事,但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使然,张云汉在姜满的指点下,满心都是程书韫的事。
薄临低下头收起那张长方形纸条,声音温和,道:“记不记得都没关系,她是我的恩人,她想让你代替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我不会有意见,她怎么做,我都支持。”
满文卓微眯起双眼,端详着薄临,问道:“你……喜欢她?”
薄临轻笑着抬眼,“我喜欢很多人。”
满文卓又看了他许久,“你不记菜谱,我就先回去了。”他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走到书房门口,微微侧脸,没有回头,道:“她过段时间就会跟我回西疆的,她会……嫁给我。”
满文卓离开后,薄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然后缓缓起身,走到一副壁挂画前,拿起了卡在下面的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这上面是两个人,穿得并不厚实,站在冰川雪地里,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看着镜头,女人侧着脸,望着身旁的男人,那神情,有眷恋、有哀伤,还有深深的痛苦与挣扎。
薄临轻轻抚摸着那女人留在相片上的模样,心里漾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很少会烦躁,几乎,从不。
书房的洗手间的窗户传来声响,薄临抬了抬手,书房门瞬间上了锁,然后,洗手间门打开,里面的孔青看向薄临,“山主,该换药了。”
“嗯。”薄临放回照片,朝洗手间走去。
孔青在一旁的台面上放下医用箱,一件件取出消毒缝合的用具。
对着镜子,薄临解开上衣衬衫的纽扣,露出并不如外表一样瘦弱,反倒十分漂亮的身材,以及肩膀的伤。
是一道缝着线的伤口。
他接过孔青递来的剪刀,剪开缝合线,然后,缓缓把手伸进血肉中,他双眼轻轻闭起,眉头微动,随着一声低哑的轻哼,他取出一截树枝,丢进铁盘里。
“直接缝合即可,不用再换树枝进去了。”
孔青眉头紧皱,自从那次车祸后,一次又一次的,他已经替他的山主疼得不行了,可他也知道,如果不取出来换新的,很快,这截树枝就会被山主的身体养成不知道是什么的怪东西。
想到这儿,他心里对姜满的厌恶又加深了几分,然后赶紧上前,替薄临处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