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伊甸园 第6章 第 6 章

记忆体检后的第二天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席拉仍没有回忆起更多的东西，她甚至不再对此感到意外。今天在医院中的经历，已经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席拉·梅尔维尔根本根本不存在。

更确切地说，是作为“洞察者”的平凡幼师席拉·梅尔维尔不存在。有人洗掉了她的记忆，给她安上这个杜撰出来的新身份。从她在记忆体检后的医院中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身在楚门的世界了。

凯恩的出现是个意外，戳破了这场谎言的一角，所以今井——这个看似同样平凡的幼师，她的看管者，当时才会表现得那么紧张。

但问题是，是谁洗掉了自己记忆？为什么？

从前的自己是什么人？

晚上临睡前，席拉尝试用终端搜了一下自己，“Thera Melville”这个名字下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对应的结果。想也知道，这不可能是她的真名。

她叹了口气，长按搜索框把里面的内容删掉了。

而就在删到“Ther”这四个字母时，智能联想列表里一组似曾相识的词一闪而过。席拉的指尖蓦地顿住——

“Theresa Melville”

对应词条如此说明：

【Theresa Melville（特蕾莎·梅尔维尔）

建立伊甸园的八位元勋“领航人”之一，现任伊甸核心情报局局长。代号“白蝶”。】

席拉以为自己会因被心中的疑团困扰得难以入睡。但事实是，她刚刚闭上眼，梦境就像被堤坝抬高到岌岌可危的潮水一般，在开闸而出的瞬间就淹没了她。

还是同一间办公室，同样的风、白墙和阳光。

时间似乎比上次的梦要早一些。席拉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是自己的疑似朋友，上次梦中对方穿着一件夏季短袖衬衫，而这次是更厚实的春季长袖。

除了他，办公室里还有五、六个人，围坐在会客沙发旁，这似乎是一场非正式的会议。大多数人的表情都显得凝重：

“‘长龙号’一旦成功发射，就会引起A国的警觉。到那时，伊甸园很有可能会有所行动。”

“最坏的情况，他们会派间谍窃，取联盟的太空部署方案。”

“那怎么办？‘长龙号’在地面只完成了30%的火力单元配置，剩余的70%要在太空完成后才能投入战斗，按计划，这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如果部署方案提前泄露，‘长龙号’就会陷于危险，恐怕连联盟空间站也……”

谈话的气氛逐渐变得焦虑。在几人越来越急促的讨论声中，席拉听到自己开口打断道：“意料之中。”

她的嗓音很沉静，不高，却格外掷地有声，“所以，我们提前部署了一颗卫星，作为‘长龙号’的预警卫星。一旦发生了间谍入侵、方案失窃等紧急情况，这颗卫星的地面发射接收器就会向所有联盟成员国的空间站发射警示信号。各空间站收到信号后，会立刻以各自的火力单元向‘长龙号’提供支援。”

听了这话，几个人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她的疑似朋友笑着给了她一拳：“好哇你，藏得够深的，预警卫星什么时候偷偷部署的？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席拉说：“三年前。”

办公室里静了一静，随即有人失声道：“三年前？那不就是……太空军刚成立的时候吗？！”

只有足够大的时间跨度，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没人会想到要将三年前发射的一颗卫星与三年后的‘长龙号’联系起来。

在“长龙号”还尚未诞生之时。为它腾跃而布的这片海域，就已经就绪了。

席拉终于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她低下头，在做这个动作的一瞬，她心中已仿佛有了预感。紧接着，那预感化为真实映入眼帘——在她的左臂上，是那枚陌生又熟悉的金色军徽，翰飞戾天的蛟龙，盘绕着一柄雪亮的利剑。

“是的，”她说，“所以这颗预警卫星，叫‘青锋’。”

周围的人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有人不放心地问：“那要是‘青锋’失效了呢？”

席拉摇了摇头：“不用担心。‘青锋’采用的预警系统极其先进，常见的干扰手段都无法对它产生影响，信号到达各空间站的时间差不会超过0.01秒。”

她说到此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少见地带上了几分不确定：“不过，有唯一一个例外……”

“小朋友们，现在大家看到的是有着‘天下第一剑’之称的珍贵文物——越王勾践剑。”

翌日，博物馆展厅内。席拉班上的孩子们正惊奇地仰头望着悬浮在半空中的一柄金青相间的菱纹长剑。

体检结果已经出来了，三十个孩子全部合格。于是今天上午，他们被带到了位于核心区的净化中心，即将迎接人生中最重要的典礼——“受洗”。

早上临出发前，幼儿园先举行了一场小型送别仪式，孩子的家长送出准备好的礼物和祝福语，再由园长亲自带着全体老师、以及小班和中班的孩子送他们上飞行器。

场面庄严而感人肺腑，许多孩子都哭了，但相应的一个结果是他们抵达净化中心的时候已经十点多，另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先到了，“受洗”分批次进行，他们不得不排在后面等。

好在普通居民获准进入核心区的机会不多，能够参观这里对公众开放的部分设施，也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席拉和今井一商量，决定由今井留在净化中心排队，席拉带孩子们去附近的世界历史博物馆参观。

馆内的越王勾践剑当然不是实物，与其他大部分展品一样，也是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呈现的。但那穿越三千年历史的利刃神兵，即使是一个虚影，依然锋芒毕现。

“越王勾践剑的铸造工艺非常精湛，在冷兵器的时代，是当之无愧的战胜之器，”展厅讲解员说着，将剑身调整放大，直到让所有人看清其上轻微的锈迹：

“但是，它也有它的天敌，小朋友们猜一猜——它怕什么？”

孩子们齐齐摇头说不知道。

“怕水，”讲解员微笑着宣布答案，“碰到水，它就会生锈，宝剑一旦生锈，就会变成一块无用的废铁。”

一个孩子说道：“那把它放在没有水的地方不就好了。”

讲解员点点头：“这个想法很好。不过，实际做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我们的大气里到处都有水，只不过是以不同的形态存在。呼吸的空气、天上的云、早晨的雾，都是水。”

听了这话，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怪笑：

“哈哈哈，空气怎么可能是水……”“我们一直生活在水里，原来我们是鱼！”

“他说天上的云彩是水，他说云彩是水，哈哈哈哈……”

很快就没人有心思听讲解了。席拉一面维持秩序，一面尴尬地对讲解员说：“抱歉，他们可能还不具备理解这个问题的物理知识……”

“没关系，这很正常，”讲解员宽容地笑笑，他看起来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相同的局面了，他无所谓地说，“知识就是力量，但一种力量要是人人都有，那不是乱套了吗？”

席拉顿了一下：“什么？”

讲解员随意倚靠在展柜旁，耸了耸肩：“知识从古至今都是稀缺资源。古埃及只有神职人员和祭祀才配识字；古印度的文字“梵文”意为“梵天神赐予的文字”，普通人只能仰望和崇拜——事实就是，在世界几乎所有文明的发展史上，知识都只少数人有资格占有的奢侈品。”

席拉不赞同：“你也说了是历史，但社会在进步。”

“进步？”讲解员嗤笑，“不，从科技手段上讲，这个时代确实比古埃及和古印度进步了，可随之而来的后果是让知识的获取变得太容易、也太平均了。外面的世界之所以有那么多冲突和矛盾，根源正在这里。就好比国家给所有民众发枪一样，这难道会让国家更安全吗？并不是，这只会换来是无休止的底层暴力。你能说这样的社会是进步了吗？”

“枪是要放在武库里的，正如知识也最好还是留在象牙塔。对大部分注定将成为伊甸战士的人而言，无知才是力量。无才便是德——不去觊觎他们不该拥有的，就可以过得很幸福。”

席拉冷冷反问：“即使是虚假的幸福？”

“什么是虚假的？什么又是真实的？”讲解员说着，望向展厅内追逐着越王勾践剑悬浮在空中的投影嬉戏的孩子们。他嘲弄地笑起来：

“人只能相信他们眼睛看到的。大气里充满水的真相可以是假的，但放在他们眼前的幻影，即使是假的，也跟真的没区别。”

席拉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话。

好在这时，一个孩子闯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一只小手怯怯拉了拉讲解员的衣角：“那个……讲解员叔叔。”

这是个有一头棕色卷发的小男孩，席拉记得他叫莱比卜。

讲解员很有职业素养地收了讽笑，又换回了亲切的神情，低头看着小男孩：“怎么了小朋友？”

莱比卜小声问：“你刚刚说，我们周围到处都是水，是真的吗？”

“当然了。不过，你怎么想到要问这个呢？”

“因为我以前发现过……天冷的时候，玻璃上经常会出现一层小水滴，但明明没有下雨。所以我想，周围一定还有一种看不见的水，”在讲解鼓励的目光中，莱比卜的声音渐渐有了底气，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那叔叔，看不见的水是怎么变成看得见的水的呢？”

讲解员欣赏地摸了摸孩子的头：“你观察得很仔细。这叫‘液化’，就是气态水转化为液态水的过程，具体来说啊……”

他专心为莱比卜讲解起来，没有再理会席拉。

席拉松了一口气，目光移回去看着在展厅里打闹的孩子们。这时，衣袋里的终端突然振了一下，席拉取出它，只见屏幕上跳出一条刚刚收到的消息：

【来自联系人“凯恩”：你问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