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伊甸园 第12章 第 12 章

两艘飞行器穿过茫茫雨幕和十九年的光阴，飞向彼此，如同早有前定的宿命。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陈渊已经能看清自己的远光灯打在对面机身上的反光，与他先前的判断一致，特蕾莎的飞行器左平衡翼残破不全，看起来是在山体上剐蹭造成的。

她并不像他那么擅长驾驶飞行器。

距离拉近到50米，两艘飞行器出现在彼此的十一点钟方向。

陈渊的目光锁定住那部银白色的机身，几秒后，他将操纵杆偏转过一个极小的角度，踩下踏板，加速向它驶去。

——在这个角度，他不会正撞上特蕾莎的飞行器，但是会擦过本已损坏左平衡翼。他提前避开了自己的飞行器身上脆弱的部分，将这一撞对自己的影响控制到了最小，却能报废掉特蕾莎的左平衡翼，让她彻底失去平衡。

似乎察到他的意图，对面的飞行器猛地拉高了十几米。

她要跑！

陈渊立即追了上去，两艘飞行器在空中激烈地追逐，像一灰一银的两枚子弹，在狭长的空间里来回弹射。远光灯在如注的雨线间扫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

无论从驾驶技术，还是飞行器的性能上，特蕾莎都从一开始就处于毫无疑议的劣势。但陈渊很快感觉到，她冷静得像一个怪物，竟丝毫不受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阴影的威胁。多次撞击后，她的飞行器已经伤痕累累，在空中翻滚的频率比世界上所有的过山车都可怕，可她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过来，保持着追逐速度继续驶向可能已永远到不了的目的地——伊甸。

疯狂到了让人敬佩的程度。但也就到这里了。

下一刻，陈渊将踏板霍然踩到底，灰色子弹犹如出膛般疾射向前，赶上了前方的银色子弹。特蕾莎被陈渊和山壁夹在了中间，机身倾斜成危险的角度，破损的左平衡翼在山壁上擦出一串飞溅的火星，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平衡，机头向右猛甩，与陈渊的飞行器悍然相撞！

——即使在明知落败的情况下，她仍然不撞山壁，而是选择与陈渊同归于尽。

陈渊早猜到她会这么疯了。

操纵杆扳到最右，这一撞贴着他的尾翼擦了过去。而银色飞行器的风挡玻璃已经全碎，应急机制被触发，舱门开启，将座椅弹了出来。橙黄色的降落伞“刷”地在空中展开。

与此同时，银色飞行器带着滚滚浓烟，旋转着坠向深不见底的山谷。

雨在这时稍小一些了。

但通道中的风力还是很强，降落伞被吹得摇晃不止，几次被掀到了山壁上。更危险的是，下方坠毁的飞行器正在起火，照现在的趋势，特蕾莎大概率会落到起火的残骸里。

陈渊驾驶着自己的飞行器慢慢把高度降下去。

降到离地面不足200米时，飞行器和降落伞趋近同一水平速率。陈渊开了靠近她那一侧的舱门锁，把远光灯关了下，又打开。

——上来。

特蕾莎隔着水蒙蒙玻璃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笑了一下——那是个陈渊这辈子都没用自己的脸做出过的表情，残骸燃烧的火光跃动在她眼底，是那样不近人情的冷酷，却又带着义无反顾的狂热。

下一刻，她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自半空中直接跳了下去！

陈渊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的手下意识虚握了一下，但只握住了满掌冷汗。几秒后，被刺激过度的理智才逐渐回笼，他靠近侧滑窗，向下望去，只见山谷底部伸出无数的杉树的枝干，笔直地指向天空。

十九年沧海桑田，泥石流留下的淤泥层已成为植物生长的沃土，将这里变成了一片谷底森林。

这些杉树生长极快，其中最高的已经超过100米。特蕾莎跳下去的位置离树冠最高处也就不到20米，借助枝干的托举，她完全有能力安全落到地面。

陈渊没有看到她的身影。降落伞减掉了一个人的重量，下落速度变慢了许多，很快也从滑窗外消失了。

陈渊思考了几秒，操纵着飞行器继续下降，悬停到了一个离地面约60米、树木较稀疏的位置。他打开舱门，抛下索降绳，用枪套做了个简易的战术垂降手套，用绳索缠在掌心处，绑紧。

而后他翻身出舱门，双脚勾住索降绳，一滑而下。

索降的过程仅持续了20几秒，一眨眼的功夫，四周就从白天变成了黑夜——高大的树冠几乎遮盖了所有上方投来的光线，也挡住了大部分风雨。

被灌木覆盖的、落足柔软的、幽暗的林间小径，仿佛遗世独立，竟令人生出静谧的错觉。

陈渊很清楚这只是错觉。

在落地的一瞬间，他就近伏身，隐蔽在了一丛灌木下。四面八方不时传来植物摩擦的沙沙声，陈渊无法断定是风动，还是特蕾莎在移动。

但林间复杂的地形决定了人在其中移动的速度非常有限。她此刻的位置，一定离自己不远。

陈渊闭上双眼，细听风中送来的每一丝微弱声响。终于锁定在来自五点钟西南方向一段时断时续的异状，他睁开双眼，蓦地举枪扣动了扳机！那声音并未停止，反而频率加快了，几秒后，消失在一道陡坡的尽头。

没打中。

但这一枪让双方都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继续隐蔽没有意义，陈渊抬步向那道陡坡追去。

接近森林边缘，杉木开始逐渐变得稀疏，地势却越来越险峻，坡度最陡的地方甚至接近60°，几乎是不得不攀援通过。在即将踏在其上的一瞬间，陈渊心中蓦地一醒，若有所感地转过身。

视线寸寸逡巡过自己的来路，最终，停在了坡下的一丛灌木上。

浓密的荚蒾从，足有半人多高，枝条间静静绽放着一簇簇黄蕊白瓣的花。

似有极淡的血腥味浮动在空气里，又转瞬被林间的风吹散了。

“你没枪，是不是？”

静了几秒，陈渊开口道：“出来吧。泰坦废除死刑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的任务已经失败了，别负隅顽抗了。”

没有回答。

荚蒾花簌簌飘曳，像一把把撑开的小伞，在雨中静伫等待。陈渊拨开面前的草木，正要走向那里时，又恍然停步。

“你不是没有枪，”他喃喃自语道，“是你的枪射程不够。”

陈渊的枪是从警察阿谢尔那顺来的突击手枪，有效射程超过80米。但如果，特蕾莎从泰坦逃离的过程没有自己这么曲折的话，她此刻拿的，十有八、九是还他平时那把配枪——小型自卫手枪，射程只有50米左右。

他刚刚的那一枪实际上击中了她。但她在受伤后还坚持移动了一段距离，或许还扔了些东西到陡坡上，制造出声响，以使陈渊有她翻过陡坡逃离了的误解。

如果陈渊一路追下去，等离开她的藏身地足够远时，她就可以安全从容地往反方向撤离。

而如果他及时反应过来，又很容易陷入以为她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错觉。

她在骗他靠近。

更长久沉默。枝头的荚蒾花不时落下一朵。

陈渊注视着荚蒾丛下方的阴影，缓缓抬起了持枪的手。

就在枪口对准它时时，那一大蓬交错的枝条突然动了！一个人影从下方的阴影中一闪而过，像白色的幽灵。陈渊抬步就追，特蕾莎从另一侧绕过了陡坡，一头扎进更深的草木丛间。

但这次她逃不掉了，陈渊刚刚打出的那发子弹深深嵌在她的右肩里，她的血——从陈渊的躯壳里流出来的血，滴滴答答淌在地上。

这条路是如此的崎岖，两条腿好像灌了铅，脚步声渐渐逼近。陈渊伸出手，终于抓住了她的衣领！特蕾莎干脆利落地回身，抬腿横扫陈渊腹部，陈渊快退了一步，擒住她脚踝，向逆时针一拧——

膝盖触地的瞬间，特蕾莎袖管里的手枪同时滑到掌心，指向陈渊的眉心！

可惜到底慢了半步。

肩膀的疼痛限制了她的动作幅度，执枪的手仅抬到一半，就被陈渊握住了手腕一寸寸拧了回去，枪口抵上了她自己的太阳穴。

特蕾莎仰起头，任由雨丝打在脸上。陈渊在冥晦的天幕下冷冷注视她，像迟来的审判。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一道弧度。

那个弧度是如此不祥，陈渊在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了什么，猝然打开特蕾莎握枪的手！扳机已经被扣动了，子弹贴着地面飞出。混乱中，陈渊攥着她的手就地一滚，身下蓦地一空——

原来陡坡的另一侧，是一片阴翳的深谷。

他们双双滚落向谷底。像一条从现在通往过去的路，熟悉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积水溅起，浓雾弥漫。

他们摔进谷底的沼泽，惊起无数栖息在此的美丽生物。蝶群冲天而起，振开荧光粼粼的斑斓翼翅，翩翩飞舞在他们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