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城曾是赤望族中富饶无比的一座海滨之城,与东海遥遥相望。
数年前那场浩大的海水倒灌之时,它侥幸逃过一劫,但这百年来九族相争,劳民伤财,加上君止在势时对人间无尽的掠夺,松苍镇早已不复当年盛景了。
宽大的街巷,稀稀拉拉的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吆喝叫卖。
街巷的尽头是曾声称赤望族第一茶楼的“迎客松”,占地巨大,层高叠叠,远远看去,气势十分恢宏。
这“迎客松”的对面就是浩瀚无边波澜壮阔的东海,许多年前,想要到这茶楼之巅吃茶观海的人都是挤破了头。
而此时,海水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早已不再需要攀到楼顶才能看到大海了。但这高楼也只剩下一个冷清的灰扑扑的躯壳了。
这东海沿岸不知何故,海水历来至清洌深邃,却从来没有鱼贝出没,被当地人称为“芙蓉东海”,只可远观而不实用也。
数年前这芙蓉美人狂性大发,侵吞了不少沿岸的村庄,清洌的海水开始变得混浊不堪,其威名也从“芙蓉东海”更改成了“荆棘死海”。
“迎客松”虽是侥幸没有被湮,但经此一役,也是逐渐门可罗雀了。
恢复了灵力了乐旬,从极北到极东,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如今这苍松城虽是人烟稀少,但也没有什么古怪之事。
新立的庙宇在城外的山脚之下,乐旬来时已然见过了,除了一堆废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气息。
乐旬迟疑了一下,化身成了虽余给他捏过数十次的那个模样,转身迈进了“迎客松”。
掌柜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此刻正靠在柜台边瞌睡,听见有声音,立马精神起来,殷勤地迎上前,小小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问道:“请问贵客今日吃神泉小团、顾渚紫笋还是临江玉津?”
乐旬并不吃茶也不懂茶,他只是想打听一下附近可有异常。
“抱歉。在下不吃茶,只是想向店家打听一下~”
话未说完,那掌柜便是立马变了脸色,大声喝斥着:“去去去。不吃茶来什么茶楼。要打听城门脚下问赤望老头啊。没钱就快给老子滚。”
堂内那三两客人听到喝斥声,纷纷向着乐旬投来异样的目光。
乐旬向来不善与人交际,这会站在柜台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谁说不吃茶便不能入茶楼了?”一个好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尚未见其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便在柜台上砸出了一声巨响。
“哎哟哟,江公子,您来了!”那掌柜娴熟地收起那钱袋子,笑容堆砌在脸上,屁颠屁颠地出门迎了去。
就在此时,街道外传来一阵有节奏地摇晃着的铃铛声,虽是不甚清脆,但是乐旬还是觉得似曾相识。
乐旬抬眼望出门外,看见了一个身披白裘的身影,走在两个仆从前面,正往着东南方而去。
那身形,倒像是,冤句城那个小少主?
这不可能。
乐旬心下涌起疑虑,迅速转身出门往那身影追去,不料却迎面撞上了一个进门的人,那人身量极高,却被撞了个踉跄,腰间的玉佩被撞落在地上,摔成了几段。
那个似乎受了伤,身上有些淡淡的血腥味。
乐旬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因为与此同时,方才萦绕在他耳边的铃铛声正在快速地远离。
他下意识作揖道歉便夺门而出。
掌柜的大嗓门在他的身后响起:“哎哎哎,你这人,竟敢冲撞江公子,下次让我看见一定打折你的腿,将你扔到鬼屋,叫它们吃了你去。”
鬼屋?
乐旬脚步停滞了一息,但最终没有回头,眼下还是先确定那少年的身份比较重要。
“无碍,他定不是故意的。”
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乐旬的身后响起,他没有回头,一路追着那消失的叮当声至城门。
城门外空无一人,铃铛声也没有再响起。
那座被烧毁的庙就在不远处,此刻正在呜呀作响。
一阵诡异的寒风吹过,天色顿时暗了下来。
乐旬转身看着眼前的城门,似乎与他初来时有些不同了。
牌坊之上“苍松”二字依旧苍劲有力,城堞四处却不知何时插上了裁剪怪异的幡旌。
一位身穿靛色布衣的老者正坐在那庙前,气定神闲地呷茶。
看到乐旬,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招着,示意乐旬过去。
赤望老人?
乐旬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方才入城之时,不记得有这样一位老者在此。
他的目光巡视了一下四周,暗中蓄上灵力,谨慎地靠了过去。
不料甫一踏入破庙,耳边便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叫卖声。
“肉包子,肉包子。”
“阳春面!”
再定睛,那个老者已然不见了。
眼前只有不知何时簇到一堆,摩肩接踵的人群。
乐旬有些恍惚,他好像突然跌进了当年那个繁华的小城。
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都笑意盈盈。市廛栉比,小摊鳞次,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灯笼,红灯笼。”
“公子,买一对灯笼吧。天官节将至,愿天官赐福于公子,一生平安幸福。”一个头梳双平髻衣着列明锦的小姑娘笑颜如花,向乐旬递过来一对红灯笼。
乐旬刚要伸手接过那对红得耀眼的灯笼,那小姑娘白藕一般的手臂却欻然化成了一节灰黑的枯骨,如花一样的笑颜变成了五官空洞的骷髅。
那对灯笼却化作一缕黑烟,绕着乐旬的手臂而上。像是万千利刃在卸解他体内的灵力,又像是有万只虿虫在吞食他的手臂,随后是胸、腹……
他体内的灵力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着,他无法驭使它们。
迷迷糊糊中,乐旬对上了一张戴着玉质面具的脸。那双面具下的双眸,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万千利刃与虿虫似乎在眼前之人出现的那一刹那停下了脚步。
那人黑衣如墨,双目如星,如松如玉般。
是君止。
他向来杀人如麻,此刻,乐旬在他的身上却闻不到一丝的血腥味。
乐旬鬼使神差般,踉跄着凑到他的面前,仔细地嗅了嗅。
那人却面如冰霜,一步不移,任由他嗅着。
靠得极近了,鼻尖几乎触到了他的鬓间,乐旬方才嗅到一点淡淡的花香。
那花香,甚是好闻。
他似乎在何处闻过。
是雪塔花的香气。
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不对不对,全都不对。
雪塔花,早已在一千年前便已绝迹人间了。
而这世上也早已没了天官节,眼前之人他也早已将其斩杀于与天城的王宫之中。
这是幻觉。
乐旬闭上眼睛,摇了摇脑袋,试图将眼前的幻景摇散。
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长剑已在横亘在他的脖颈,炙热的触觉让他清醒了一些。
这是他的天予剑,当今能驭使天予剑的只有他与君止二人。
眼前的这个人,当真是君止。
他似乎听见君止在问他。
“你杀我,后悔了么?”
后悔了么?
乐旬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目。
诛邪斩恶,他从不后悔。若不是此刻他无法动弹,他绝不会再一次让君止从他的手上逃走。
君止手中的天予剑瞬间将他的头颅砍落,血飞溅起来,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而他的头颅在空中飘落,像一把破败的油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