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过了山岗,距离午时还差个三刻,薛不疑索性坐在了茶楼,着人前往刺史府给他捎个口信。他狎口黄金芽,笃定曾达定然会陪同他一道。
到了时间,薛不疑抬步往隐园走去。
关于这隐园,之前他着人打听过了,原是一座富绅的私宅,位于城东。打听的人说,本来这宅子已被查封,但后来又被人买去了。一买一卖,这种生意只在达官贵人之间,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如何知晓呢?
李怀宜卖个巧,多嘴了两句。他一身短衣,秋风瑟瑟,穿得有点单薄。
薛不疑的视线越过他的身形,不少来往的商贩入秋了还是穿着单衣,脚上多是草鞋。
他叹口气,看着园子门匾上的‘隐园’两字。说是隐园,却在闹市。
跟着仆人绕过前院直入后园,一汪池水映着岸边的枫树,倒显得这池水不那么孤单了。
似乎是早有所料,他提前抵达还是最后一个。曾达坐在首座下侧,正和奉酒的侍女调笑,活脱脱勋贵子弟。似乎在还未及冠的年岁,曾达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挂了神策军的身份,也纵情声色,那些年京城的青楼,永远都有曾大郎的欢笑。
薛不疑坐在了首位,他的左手边是史道凝。
借住在刺史府,这还是两人头一次如此正式地相聚。
薛不疑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这些时日,有劳史大人了。”
史道凝是个标准的士人,眉眼细长,留着美髯,说话的时候不苟眼色,慢声细语。他等薛不疑饮完这杯茶才客套,一一介绍起今日宴席上的人。无非是州府内的担任水利兵马的官员,并几位粮商。
这样的聚会,向来没有商人与会的可能。
薛不疑皱了皱眉。他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可这般举措,确实有些许奇怪。
他面不改色,稍稍拱手。
坐在一侧的曾达,就着女子的手饮下甘澧。他的刀落在一旁,似乎有点分量,伺候的侍女想要挪开都移不动。“怎么?碍着眼了?”这句话虽是对那女子说的,薛不疑却知是对自己说的。
他见不得这样的曾达曾飞卿。
菜上齐后,史道凝也不谈论官场上的事情,“今日全当为薛大人接风洗尘,一杯薄酒,略表心意。”
一杯薄酒,不等薛不疑饮下。
忽地一人拍手,丝竹袅袅,水轩那边走出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穿一袭胭脂红的襦裙,一眼望去,有点眼熟,定眼一看,分明是那百花楼的牡丹。
薛不疑握紧了酒杯。
他瞥了一眼今日做东的史道凝。
如同预料的,史道凝手中的被子落在案几上。他急急忙忙站起来,衣摆拖的酒杯倾倒,酒水洒落一地。
“这位?谁找的。我等是天子钦定的朝廷大臣,怎可白日狎妓,来人,拖出去。”
话音刚落,坐在末位的人出席认错。
薛不疑记得这人,是本地的药材商人,姓李来着。他搁下酒杯。
这酒虽好,可惜也不能多喝。
他微不可闻叹口气,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
牡丹被人捧习惯了,这青州的花魁,年年都有,可只有她一人花信之年,独得一些贵公子的偏爱。
到底是年岁轻,忘了自己的骨头分量。
被人赶出去的时候,她凄厉望了一眼主位。
曾达斜眼瞧见,装若为问。
一场闹剧下来,薛不疑也没了什么心思。如同一个外人一般,看着这场闹剧。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世界之外,没有丝毫的颜色。
“住手!”
伴随这句‘住手’,所有的人顿住了,薛不疑愣愣看着曾达。生怕他又做出奇奇怪怪的事情。
曾达轻轻拍了拍侍女,此刻的他修剪了自己乱糟糟的胡须,倒也算是个有男子气概的将士。曾飞卿迈开步子,上前阻止了这群对着柔弱女子动粗的人:“下去吧,牡丹娘子,是你吧?”
“是奴家。”
牡丹不愧是花魁,一把好嗓子听得石头都变软了。
“那你可记得前日,百花楼害了一个人?”
“奴家。”
薛不疑握紧了酒杯,这事若是处理不当,他回到京城,定然有众多奏折上诉,让他做人先修德,不善的目光瓦过曾达。
曾达却似是忘了苦主是他的好友。他抬起牡丹的下巴,“你这女子,长得这样的美,怎么就心思那么坏呢?一点不同你这张脸。难道皮囊如此美,心里却是龌龊不堪?”
“没有的。”
牡丹哭得梨花带雨,一如她在那些富家公子前那样,微微皱着眉,眼睛润得如同一汪活泉,泪水就这样从她的脸颊淌过,脆弱,美好。最是容易激起那些男子的保护心。
可曾达见过的美人多如海,小小一个牡丹,他还不放在眼里。
“那你说,谁指使你的。嗯——”
他加重了力道,似乎美人不过枯骨,任何的诱惑对他没有丝毫的作用。
在座的不少人都是有那怜香惜玉之心,可也不多。
顶多是眼不见为净。
“哟,瞧瞧这小脸,都皱成一团了,看来是个嘴硬的,有骨气。我喜欢!”
曾达松开手,不等所有人松完那口气,他一个转身陡然扼住牡丹的喉咙,扔到了池子里。
“骨头硬,不适合你这样的姑娘。好好说实话不好吗?对吧,薛大人。”
薛不疑起身,他没有阻止,默认了这一切。相反,他缓缓走到池边,看着这娇滴滴的花魁在池子里成为一个泥人儿。
青楼的姑娘,不适合玩铁骨铮铮那一套。她们需要的是将那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为自己谋划一个好的未来。当然,曾达有点不近人情,太过粗蛮些。
“飞卿,怎可唐突了这位牡丹娘子,你带她寻个地方收拾收拾。”说着,给曾达使了个颜色。之前没时间找这人,现在寻着了,自然不能放过,“对了,去百花楼说一声,就说有个案子,需牡丹娘子配合调查。”
这话说的,和自己完全没有丁点干系。
似乎,那个险些阴沟里翻船的不堪,翻过了页。
可曾达很清楚,薛不疑睚眦必报,这件事绝不是这样的。
他定然会找出背后的人,光明正大收拾一番。
小闹剧并没有打断一群人饮酒作乐的欢快。坐上首的几人,照常吃喝。
他们都有了一定的年纪,留着长长的胡须。薛不疑在其中,显得额外年轻,一张俊美的脸蛋,引得不少侍女频频回头。对于来往敬酒的人,薛不疑谦虚一套,而后饮下。
不同于在京城的避之不及,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此时正是纷扬的落花随一江清泉荡漾。
薛不疑几次开口,想询问近来的城中情况如何,被人顾左言他岔开话题。几次下来,话倒是没问什么,酒喝了一肚子。
酒过三巡,也醉了。
他靠在女子的肩上,眯着眼打量这些人。眼神暗了暗,揉揉太阳穴。
不等他起身告辞。
那女子直直拉着他,如同一个情真意切盼望丈夫莫要远行的妻子。
“放肆!”史道凝厉声道,“来人,还不送大人回官邸休息。”
说话间,一阵风飘了过来。
曾达回来了。
他一个眼风扫过去,上前的小厮就唯唯诺诺不敢有所作为。
“今日多谢刺史大人款待,来日回到京城,还请大人不要推辞我等的帖子。”
说着,拍了拍薛不疑的肩膀,“走了。”
“哦。对。回家。”
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史道凝搁下酒杯,眼中一片清明。
“各位大人,且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留下一句这样的话,着人准备车马打道回府。
李济民,也就是那位药材商人,他面色惨白:“我,这能说什么呢?一张嘴还不如没有。”
“行了,老李。都是在为朝廷效力。”
“闭嘴——”
沈苑砸了酒杯,他恨恨道:“不过是个没了权势的黄毛小儿,也敢大放厥词,还什么来日。呵——”他一点不怕,青州的府兵都在他收下管着。若薛不疑没有被贬,他还会高看两眼。不过是个靠家族荫庇的小白脸罢了。
他沈苑,从来看不起这些人。
在朝堂之上,什么都不懂,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