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皇上已经歇下了!王爷,御前不能带刀啊!王爷……”
燕平王来势汹汹,太监要上前拦,却被旁边燕平王身后的少年一脚踹倒。
一进门看到楚祁一个人端坐在堂子中央,方才的怒气瞬间收敛了起来。
“皇上,微臣听说皇上龙体抱恙,特意赶回京看看,不知现下……可安否?”
他是个粗汉子,除了看得出楚祁脸色苍白了些,看不出其他来,但也正是因为看不出来所以才心急如焚。
楚祁起将双手掩在袖里起身道:“皇叔不必担心,朕……侄儿只是偶感风寒,已经无恙,倒是皇叔,何必跑这一趟。”
“皇兄……皇兄你说,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身边的少年红着眼睛,攥紧了拳头,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
“子川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楚祁笑了笑,哄道“哪有什么欺负不欺负,朕可是皇帝,谁敢欺负皇帝?”
燕平王似乎也有些哽咽了,有勉强笑着给了自家儿子一肘说了句“没出息”。
楚祁道:“皇叔上次差人送来的裹馅凉糕,朕很喜欢,后来让御膳房仿着做,但怎么都做不出原本的味道,皇叔若下次进京,可提前通禀朕一声,为朕带上。”
“皇上喜欢就好,这是婉淑亲手做的,她很挂念你,下次若有机会,我再让她做点。”燕平王声音有些沙哑,“那皇上既然无恙,臣就不多叨扰了,你皇婶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皇叔,你——”
不该来的。
“子川,还愣着干什么,去抱抱你皇兄。”燕平王打断楚祁的话抢先道,“你这小子,平时嘴上念叨得紧,现在扭扭捏捏像个什么样。”
少年抹了一把眼睛,就扑到楚祁怀里。
“皇兄,等这场雪过了,你来河州,我们去放风筝。”
至高之地是很冷的,冷到楚祁就像常年被冰封在湖底的鱼,但凡有这么一点温情都能融化那颗心。
“好。”
都是大男人,见不得这种场面,两人转身而去。
他望着他这位皇叔,燕平王的头发已经白了,身上的甲胄像是要压得这副佝偻的身躯已然直不起腰来。
但他也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长袖之下,手掌中的纸笺都被血洇红了一角。
“燕平王……你想救他?”江景看着楚祁端立在堂中的背影很久,开口道。
楚祁倒抽了一口凉气,江景是在试探他。
江景没有等他答话,只是自顾自道:“当年六子争嫡,先帝最后即位,剩下的五位皇子就被封了亲王,说是亲王,却还不及一些散官,后来至正十五年,江南叛军刺杀先帝,淮南王……”
说道淮南王,江景的语气一瞬间变得低沉,他又接着重复道。
“淮南王被诛杀,先帝却也驾崩。剩下的四位亲王中与先帝最为亲切的就是燕平王,当年为了寻储君,也是力排众议,公然与其他三位翻脸,至今却落得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江景将糕点放在桌上:“是个好人,所以杀他很容易,救他却很难。”
楚祁垂下眼眸,他所拥有的东西不多,但他这位皇叔却是唯一一个把他当家人的人。
他第一次中秋抱他与家人围坐的是他,他摔断腿的时候,把他从马蹄下拉出来的也是他。
江景说的没错,在消息封锁的情况下,燕平王进京定是有心人教唆,这人早就把局设好了。
有人要杀燕平王。
不到片刻,雷声轰鸣。
“报——皇上!总督!城外有人集结私兵!”
动作太快了。
楚祁立刻转身:“大概多少人?”
“估摸有三百人!但有没有援兵还正在查!现已追剿半数,另外一队还在往西逃。”
楚祁咬牙,颤声道:“你让他们撤回来……”
那士兵跪在地上,愣了半晌,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江景挡在楚祁面前,打断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多余兵力撤回来守着城内百姓,叮嘱京军指挥使切勿伤着百姓。”
楚祁眼睛都红了:“不……”
江景看着他的眼神有些狠意,回头朝着士兵就吼了一句:“还愣着干什么!速去!”
木门落锁的那一刻,楚祁心里知道,一切都完了。
十九岁的江景要比楚祁高出半个肩膀,力气也自然大了不少,他把人强拉硬拽进内间,楚祁却执拗得紧。
纵使江景再好脾气,也忽而怒火难抑,全然没有刚刚温润如玉的样子不是一个人!
他似乎是气到极致了,反手就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抵在门扇上,呼吸粗重,咬牙切齿道:
“楚祁你给我听好了,以后这些混账话你要敢再说一句,我就打断你的腿!”手下用力太大,身下的人不得已抬手抵住他的手腕,半晌后又说道:
“以后你要是再敢用刀子往手里刺,我就拿锁链把你捆起来。”
楚祁的背在门上磕得火辣辣的疼,手上的力终于松开了些,却还是死死咬着牙不肯说一句话。
江景把人松开,离开之前冷冷道:“燕平王谁都不能救,谁都救不了。”
江景走后,楚祁背靠着顺着红门木扇就这样滑了下去。
他恨极了这混吃等死的样子。
一个纸笺滚到了自己指尖前。
这是子川给的信,他立刻打开,是血书。
昏暗烛光下,只见得寥寥几字:明江六月雪,国贼坐高堂。
***
天微微破晓,马车飞驰而过,车轮砸过溅起数尺高的泥水。
燕平王看着倚靠着自己肩膀微寐的孩子,最后再摸了摸他熟睡的脸。
他想起昨天晚上进宫前他问子川。
“怕吗?”
“只要能和爹在一起,孩儿不怕!”
可是他陪不了他了。
渐渐地,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已经不知所踪。
子川似乎也感受到车停下来,睁开眼看见他爹手里紧紧握着刀,示意他噤声。
燕平王抬手掀开车帘,一瞬间三把明晃晃的刀袭面而来!他死死用一把老刀扛住,给儿子腾出一条路。
但他毕竟不是武将,封王也只是血缘使然,外家的几把式很快就落了下风。加上子川年龄还小,根本就招架不住。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不是京军。
更像是杀手披着京军的皮,当年也是这样混进军中,要了先帝的命。
“我当是谁,原来还是你们这帮狗贼。”
放是一般士兵总得吆喝几句涨涨士气,而若是死士就不会开口说话。
他喘着粗气把儿子护在身后,眼看着又一批训练有素的死士从四周围来,步步逼近,挥刀砍下时——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散了包围圈。
只见那人披着斗篷面罩,手提一把银白槊枪,从马上跃起腾空直直刺穿了杀手的咽喉。
“退后!”那人回头朝他们说道。
死士最擅长围攻,四面八方地冲了上来。
只见那人将长枪别于腰间缠腰而起,长枪所至硬生生将四周死士逼退了数丈。继而抬枪凌空而起,架压三刺,瞬间将一边冲出一个豁口。
燕平王躲在了车后,他没见过这人,却觉得这枪法眼熟。直到那人身后有暗箭袭来!
“小心!”燕平王死死拽着儿子的手。
那人闻声侧首避过暗箭,上前绞枪起势,忽而手中长枪一转,抽出枪锋,旋即一枪回转,快准狠地刺穿了身后人胸膛。
眼前人和记忆里的某个身影慢慢重合,他狠狠抓着栏,猛地站起身,却被人从后死死勒住脖子。
他猛地把儿子推向那人,反手把身后死士的胳膊锁死。
那人在刀光剑影中稳稳接住孩子,正要上前却只听燕平王吼道:
“你们快走!我活不了!带着子川走啊!”
他望向那人手里的枪,眼眶发着红,眼里却有说不出的疯狂。
“你以为你们赢了吗,哈哈哈哈哈——”他死死攥着手下的刀,对身后人啐了口唾沫,“明江的血你们洗不干净!先帝和将军的都在看着你们!十万将士的冤魂都在看着你们!”
“贼人——必诛!”
子川已经哭的声嘶力竭,那人一手拽着孩子,一手提枪意欲上前,只见燕平王抓紧身后人的胳膊,喉间瞬时涌出血来。
一代亲王,他见过繁华的盛世,他曾经也手足兄弟在市坊里骑马雕花。
现在,他就这么重重地跪在地上,抬眼望间自己的孩子,和远在河州身怀六甲的妻子。
“爹——”
少年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了天际,远方明明是破晓的晨阳,却映出一地残血。
***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早朝上江景不出所料地上报了边疆军情,江屹退而不言。
燕平王谋逆一事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
江景一句话都没说。
最后还是在季彦谦的力谏下,燕平王的妻儿家室免了死罪,一并被流放到岭南。
看着眼前燕平王的首级刚被宫人拿走,楚祁阖上眼帘,攥着拳头。
上辈子这位皇叔的死,他也难过了很久。
他没有出手救燕平王,他一定是怪他的。
他甚至悲观地想到,如果燕平王在天有灵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侄子,会不会很恨他。
“报——回禀皇上,这是您要的名单!”
楚祁瞬间睁开眼,翻着册子道:“可有遗漏?”
“属下来回清点了尸体,确保与名册并无出入。”
楚祁看了半晌,紧皱着的眉头才慢慢松开一些,只要没有消息,说明还有活着的可能性。
“皇上,您要这个是……”
“按照这个名单,为死亡将士遗族发放恤金。”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江家人的监视下,他抬眼看日头,已经正午了。
该去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