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着钱文嫣吃下半碗煮糊的清粥后,程生蕤出于愧疚,便找来了罗安,虚心与她求教熬粥之法。
钱文嫣踏实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身子已是大好。没有了疼痛不适之感,她懒洋洋地舒展着身体,虽还有些手脚无力,却不碍事了。
让她心惊的是,发现她醒来,第一时间端着一碗白粥走来的程生蕤。
“我不饿……”
“这是甜粥,李婆婆教我煮的,不会……不会太寡淡的。”程生蕤无法面对自己把煮糊的苦粥,连哄带骗地硬生生喂给了病中的小娘子。
“……真的?”钱文嫣抬头瞄了一眼,小翘鼻皱了皱,想要嗅了嗅粥的味道。
程生蕤看着钱文嫣警觉的模样,心中有愧,便以温和地声音再三表示道:“我已尝过了,香软可口,你定会喜欢的。”
钱文嫣闻言,便慢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双手欲伸又不敢伸,只得纠结地掰弄着手指头。
程生蕤看着钱文嫣迟疑的神色,却丝毫没有不悦,反而很是理解。但是,这一碗甜粥,他很有自信。
“来,吃吧。”程生蕤舀了一勺,送至钱文嫣的嘴边。
钱文嫣是有点饿了,但瞥了一眼碗中的粥,还是下意识地扭着头,躲开了。
“……”
程生蕤的‘理解’有点不足了,他微微皱起眉头,想着如何把粥灌进钱文嫣的口中。
“太烫了……”钱文嫣心慌慌,便借口解释道。
程生蕤心道,他还治不了这小娘子了?于是,便低头吹了吹勺子,又递了过去。
“凉了。”
程生蕤的声音,听着比粥还凉。钱文嫣瑟缩着身子,在她的程家小兄清冷的目光下,无可奈何地微启唇瓣。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勺子就滑进了她的嘴里。
甜丝丝的。
钱文嫣咬着勺子,惊喜地望着程生蕤。
程生蕤看着她欢喜的眼神,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面带浅笑,十分自满地笑骂道。
“呆子,好吃吧?”
“嗯。”钱文嫣重重地点了点头。
“还想吃吗?”
“嗯嗯。”钱文嫣乖巧地又是点头,又是眨眼,表达着自己的喜欢。
程生蕤嗔怪地瞥了钱文嫣一眼,“想吃,还不快松开牙?”
“啊……”钱文嫣反应过来,连忙把勺子吐了出来,坐直了身子。
程生蕤看着故作端庄的小娘子,轻笑着摇了摇头,把瓷碗递了过去。
钱文嫣看了一眼面前的瓷碗,歪着头,不解地问道:“你不喂我吗?”
程生蕤更加不解地反问道:“你又不是小儿,病都好了,还要人来喂?”
钱文嫣被问得耳根子发热,只好硬着头皮,说:“没好……我没有什么力气……端不住碗……”
程生蕤挑起右眉,以质疑的目光觑着钱文嫣。在小娘子羞恼地恨不得挖洞自埋前,他顺从地点了点头,修长地手指挑起小勺,轻轻拨了拨甜粥。
“来。”
钱文嫣如坐针毡地动了动,正要张嘴,程生蕤又道。
“不可再大力地咬勺子了,把李婆婆家的银器磕坏了,要赔钱的。”
钱文嫣吸了吸鼻子,实在忍受不了程生蕤透着揶揄的目光,只好干笑了一声,坚强地说道。
“……我,我想了想,好像还是有力气喝粥的。”
钱文嫣伸出手想要接过瓷碗,程生蕤却是不给了,他将碗举到钱文嫣够不着的高度,目光含笑注视着她。
“照顾你,我乐在其中。”
可不是很乐呵的吗?
“你……你不许看我了……”钱文嫣夺不回甜粥,只好倾身上前,捂住了程生蕤的眼睛。
“小心。”
程生蕤担心钱文嫣莽莽撞撞的,打翻了粥,被烫伤。单手高举着碗,另一手环着钱文嫣的腰,将她带进怀中。但当软软绵绵的身体撞进心口时,程生蕤却有一瞬失神。
钱文嫣跪坐在程生蕤的怀里,也有些懵然,双手不自觉地垂落,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睛,神情呆滞。
“别闹了。”程生蕤的声音有些发哑。
钱文嫣抿了抿唇瓣,仰着头,目光还是没有从程生蕤的眼睛上移开。
等了一会儿,也未见钱文嫣有任何反应,程生蕤只好轻咳了一声,想要解释。
“我没有……”大声。
“你的眼睛怎么了?”
“眼睛?”
程生蕤不明所以,正在揣测钱文嫣的深意,却见她已伸出手,覆在了他的眼上。软软的,冰凉凉的。
“你的眼睛好红……你是哭了吗?”钱文嫣犹犹豫豫地凝望着程生蕤,声音也软软的,像是在对待小猫崽一样,唯恐惊吓了他。
程生蕤把温热的瓷碗放钱文嫣的手中,双手捧着她的手,小心护着。
“并无。”程生蕤轻声说。
“真的吗?”钱文嫣心存疑虑地望着程生蕤。
“若我哭了,又如何?”程生蕤的指腹摩挲着慢慢有了温度的双手,漫不经心地问。
“啊?”钱文嫣被问住了,她使劲抠了抠瓷碗上的纹路,想了片刻,便道,“不要哭了,我给你买喜欢的。”
“就这样?”
程生蕤空出一只手,捏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喂到钱文嫣的嘴里。钱文嫣慢慢地咽下,慷慨地说。
“我的东西,都给你。对了,我还有一个紫檀奁盒,里面有好多的宝贝,可随你挑选。”
“奁盒里都有什么宝贝?”程生蕤不动声色地问。
钱文嫣一边吞咽着甜粥,一边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紫檀奁盒里面究竟装了什么。顿时如梦初醒,环顾四周的环境,诧异地瞪着眼睛。
“我们私奔,却未带上紫檀奁盒吗?”她分明记得,紫檀奁盒与她是很重要之物。
程生蕤面色微僵,浑身不自在,实在是听不得‘私奔’二字。
“奁盒在你手中,我如何知晓。”
钱文嫣沮丧地垂着头,却没有拒绝程生蕤的投喂,失落地吃着粥,不时偷看一眼程生蕤。
程生蕤却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想要探究钱文嫣内心的念头,安安心心地喂粥。
如此一来,钱文嫣却有些坐不住,可怜兮兮地瞅着程生蕤,忐忑地开了口。
“如今,我身无长物……你可会嫌弃我?”
程生蕤实在不懂小娘子的心思,便持着不变应万变的心态,目光清明,不与她任何回答。
“你且放心的,待来日回了汴京,里面的宝贝定分你一半!”
望着钱文嫣真诚的目光,程生蕤好笑地发问。
“方才不是还说,要都给我吗?”
这话一出,钱文嫣表情立时就变了,她眼神飘忽地看着程生蕤,面有难色地咬了咬嘴唇。
“其他的都可以给你,只是这紫檀奁盒里面的……你且留一半与我吧……”钱文嫣犹如心在滴血,不舍地商量着。
程生蕤狐疑地盯着钱文嫣,心道这奁盒里都装了什么,小娘子分明忘了,却还是如此惦念着?瞧着也不像是金银珠宝等俗物,莫非是何人所赠?
程生蕤认为,以他的脾性,这紫檀奁盒里的物件绝非他所赠与的。不是他?难道是其他人送的?是何人,让她如此珍惜?
想至此,程生蕤的心中便有些不快,甚至隐隐有些烦躁。不是心悦于他吗?怎地还收他人之物?小娘子的心意,果真靠不住。这奁盒,是该劈了烧火的。
虽说程生蕤有了决定,面上却没有透露半分,只是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届时再说。”
钱文嫣以为他这是同意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虽说是赠与她的程家小兄,但她隐约记得获取里面的宝贝是如何的不易。好在,还剩下一半。程家小兄真好。
“你欢喜吗?”钱文嫣歪着头,望着程生蕤的眼睛,期待地等着。
程生蕤怔了怔,看着瓷白的碗已见了底,他舀起最后一勺甜粥,塞进钱文嫣的嘴里。
“欢喜。”
钱文嫣含着粥,眯着眼睛笑了笑,脸颊鼓鼓的,像一只偷食的小兔子。程生蕤摸了摸钱文嫣的下颏上的软肉,望着瘦小的小身板,感到任重道远。
“我去端药。”
钱文嫣咽下甜粥,不乐意地瞅着程生蕤,“我好了,不必再喝汤药了。”
“你的身体太虚弱了,汤药不能停。”
程生蕤说话之间,把汤药倒出,端着又来至钱文嫣的身边,不容拒绝的态度已尽数表现在面上。
“我讨厌汤药……好难喝呀……喝完了,头昏昏沉沉的,我不喜欢。”钱文嫣抱着头,极力争取道。
程生蕤点了点头,柔声安慰道:“还有三贴药,喝完了,便不用再喝。”
“可是好苦……我刚喝完甜粥……”钱文嫣抿着嘴唇,一副弱小无助的样子。
程生蕤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说:“李婆婆给你买了蜜煎杏干,喝完汤药就可以吃。”
钱文嫣的眼睛在程生蕤的身上找了找,还是有些迟疑,“蜜煎杏干?可这汤药又臭又苦的,也不知蜜煎杏干能否压得住它的味道……”
程生蕤低头,抿了一口汤药,面色不改地说:“今日的汤药很好喝。”假的。
“你喜欢,就多喝点吧,你也病了呀。”钱文嫣连忙礼让。
“……”
程生蕤欲以眼神威慑钱文嫣,然而小娘子却似乎拿捏住了他的软肋,知晓他不敢冲着病弱的小娘子发怒,竟无动于衷地坐着,装作没有看到他。
“你不想喝,也可。”
钱文嫣喜上眉梢,看着程生蕤,高兴地问。
“真的?”
“针的。”
程生蕤看着钱文嫣面上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条包裹成长条形的帕子,在钱文嫣的好奇之下,取出了一根长针。
“这是要做什么?”钱文嫣盯着长针,大感不妙地颤声问。
程生蕤捏着长针,在半空中看了看,这才无限包容地望向钱文嫣,浅笑地说:“不想喝药就算了,我们针灸吧。”
“你你你……这样不对……”
钱文嫣默默地往床的里侧挪动,程生蕤看在眼里,却不阻拦,反倒是露出了胸有成竹之色。静静地看得钱文嫣,看着她心慌意乱。
“如何不对?”
“总之不对!”
钱文嫣已然没有了退路,紧紧贴着床柱,颤颤巍巍地捂着眼,不敢往程生蕤手中看去。
“好了,不许闹了。我找穴位很准的,你可千万不要乱动。”
程生蕤拿着针,动作轻缓地靠近了钱文嫣。钱文嫣见状,惊呼了一声,激动地喊道。
“骗人骗人,你都失忆了,哪里还会记得这些……”
程生蕤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坐在床边,笑而不语。
钱文嫣也顾不得其他,瑟缩着身子,委委屈屈地说道:“我,我……我还是喝药吧……”
目的达成,程生蕤也不欲继续吓唬钱文嫣,收起从罗安处借来的长针,把药碗递给了钱文嫣。
钱文嫣皱着鼻子,老老实实把汤药喝完,正呛着眼冒泪花之时,程生蕤把一颗去了核的蜜煎杏干喂进了她的嘴里。
钱文嫣含着杏干,瞅着程生蕤。酸甜可口的杏干冲淡了汤药的苦味,嘴里一甜,心情也跟着变得松快了起来。
“没有骗你吧。”程生蕤拿着拿着空碗,揶揄道。
“你呢?你也喝了药,吃了吗?”
“要分我?”程生蕤挑了挑眉。
钱文嫣认真地点了点头,“也……分你一半。”
程生蕤伸手摸了摸钱文嫣的头发,没有说话。
夜半时分,钱文嫣醒了过来,正要寻程生蕤的踪迹,却看见了罗安。
“婆婆?你怎么在此处?”
“今夜我来守着你。”罗安在床边摆了一张胡床,察觉钱文嫣醒来后,便也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钱文嫣就着罗安的手喝了几口水,左右探看了一下。
“他守着你一天一夜都没合眼,这会儿正在外间的竹榻上。”
原来是这样,他不是哭,而是太累了……
钱文嫣怔怔地望着屏风,偏偏如何也看不见后面竹榻上的那个人。
“姐儿?”
钱文嫣拉着罗安的手,压低了声音,唯恐吵到程生蕤。
“婆婆,我无事了,你且去歇息吧。”
罗安想了想,没有坚持,只是在钱文嫣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也不再说其他的,轻手轻脚地离开。
钱文嫣披着被子,屏息凝神地,一步一步绕到屏风的另一侧。
竹榻上,程生蕤和衣而卧。
和漕船上一样,程生蕤的睡姿规矩,像是一个古板的士大夫。然而,钱文嫣又觉得,他并非古板无趣之人,有洒脱自在的心性,有善良体贴的一面,还有让人心安的味道……
她的程家小兄,是极好极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