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生蕤的安抚下,钱文嫣的情绪渐渐平复,他们继续商量起哺食。程生蕤本欲出门采买现成的,钱文嫣还是不依。
“你不是厌了甜粥了?”
“我们不煮甜粥,煮,煮菊粥。”
“我不会,还是出门吃吧。”
程生蕤想也不想,否决了这个提议。提及柴米油盐,程生蕤就头疼,然而这些却是最无法避免的。他操持厨房,甜粥已是他费心讨教来的,再繁琐的,便无法做到了。
“我会呀。落英粥很简单的,我知晓如何熬制。”钱文嫣信心满满地看着他,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声音清亮地继续说道,“屋后不是有一片花田吗?我昨日已细细看过,里头种了不少菊花,其中,就有紫茎的真菊,嫩叶与花瓣均可食用。可以熬粥,作羹,制蜜煎花。亦可用熟水浸泡一夜,次日清早取来百花露,煮沸冲泡菊汤饮用。这香引子,气香味甘,简单又颇有意趣的。”
程生蕤眯了眼睛,他不敢想象,这简单的香引子都要耗费一日,其他复杂的,需要耽误多少时间。
“你记得这些?”
“不止的,我还隐约记得很多。不止是点茶技艺与厨艺,我似乎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女娘子呢。”
钱文嫣柔美地扶了扶发髻,甜甜笑着。程生蕤看着她,默然无言片刻,开口问。
“……如何多才多艺?”他竟没有瞧出来?点茶技艺如何了……
钱文嫣本想谦和些,奈何无法拒绝程生蕤的好奇,只好勉为其难地说。
“菠菜团果子,你可尝出什么来?”
程生蕤不明所以,但是看着小女娘故弄玄虚的模样,没由来的,又有点手痒了。他忍了忍,顺着钱文嫣的话头问,想听听她要说什么。
“没有,果子坏了?”
钱文嫣抿嘴笑着摇了摇头,步态端庄地走至木樨树下,伸手摘了一簇花。在程生蕤耐心尽失前,总算开口,慢慢悠悠地解释。
“店主在熬汁时耍了懒,没有把菠菜除梗取叶。熬出来的菜汁,色泽差了些。而且根茎甘甜,店主没有考虑这一点,调整用料方子。故而,这菠菜团果子做出来,不论外形还是味道,终是不对的。”
程生蕤沉默了片刻,突然察觉到,他以为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女娘,原来是会厨艺?他往后,可以不必费心操持吃食了?!
“……你记得如何做果子?”
看着程生蕤的眼睛,钱文嫣不再卖关子,轻轻拍了拍心口。
“记得,都记得呢!”
“胡饼呢?”程生蕤连忙又问。
钱文嫣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却说道:“我不会胡饼,但是金丝脆羹、鲜虾蹄子脍、鹅排荔枝蒸……应是没问题的。”
“好女娘,你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程生蕤已然心满意足,拉起钱文嫣的手,恨不得把她供起来。他,总算可以不必在柴米油盐中,劳神费力了。
见到程生蕤欢喜,自己也可替他解忧,钱文嫣浑身充满了气力,正欲大展身手。
“时候不早了,我们去花田中采菊?”
程生蕤自是无所不应,领着钱文嫣来到屋后花田处。在她的挑选下,摘了数株的真菊后,又寻了几枝花叶饱满鲜嫩的,装点里屋。
“这么多,可以吃几餐?”
程生蕤举着可入馔的菊花,有些好奇小娘子为何要这么多的花。钱文嫣捧着观赏用的花束,垂眸把玩着形态各异的花瓣。
“这些,仅能食一餐。”
一餐便要这么多?田里的花,熬不了几回的粥……
程生蕤惊讶得很,却也不欲打击小娘子,只得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没有落英粥,他还有金丝脆羹、鲜虾蹄子脍、鹅排荔枝蒸……
“你要如何开始?要我……”帮衬吗?
程生蕤的话还没有落地,便看见双手抱花,落座于墩子之上的小女娘。程生蕤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之兆,却尽可能让自己语气柔和地开口道。
“你这位置,不对。”
“没有错呀,我应要坐在此处的。”
花墩子摆在厨房的出口处。空气清新,既不会让她沾染烟火味,亦可以清楚地看见程生蕤。
钱文嫣疑惑地四顾了一眼,歪了歪头。花枝没有修剪过,她抱在怀中,恰好遮住她的口鼻。歪头时,花朵好似在托着她的面颊,如同枕在花丛小憩,很是俏皮可爱。
然而,程生蕤没有心思欣赏。他暗暗地磨了磨后槽牙,强挤出一丝笑。
“如此,你要如何展示好厨艺呢?”
“厨艺,在此处说,不可以吗?我,我会大声些,不会耽误熬粥的。”钱文嫣犹豫着,是否要起身。但是她心中却有很多种不同的声音,在告诉她。她,不可以随意进入厨房内的。
“……”他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程生蕤看着灶台上的菊花,有些懊恼。钱文嫣看不见他的表情,考虑了许久,还是起身了。她把花束放在墩子上,双手扶着门,探身瞅着程生蕤。
程生蕤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双手扒在门上的小娘子,没好气地问。
“你且说吧,这粥要怎么熬?”
钱文嫣暗暗松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指着灶台上的花,慢声慢气地开口。
“落英粥大同小异,均是去除花蕊,只留花瓣。取半数花瓣,冲入沸水取香,以花水煮清粥。煮至粘稠,熄火静待须臾,再加入花瓣、枸杞果,最后淋上两滴菊花蜜,即可食用。”
程生蕤听完,久久沉默着。过了半晌,他才颔首拍手称道:“女娘子,说得一口的好厨艺,实在让我惊叹。”
钱文嫣眨了眨眼睛,声音弱弱地问:“你心有,不快?”
程生蕤叹了一口气,看着厨房的陈设,很是伤感。他原已在心中,与此地道过别了,没曾想,这么快就回来。这种心境的起伏变化,在看到端庄地立在厨房门前的小娘子时,免不了生了几分幽怨。
“我是记得,有好些人告诫过我,不得进入厨房。若我,进去了,恐怕反而会给你添麻烦……”
钱文嫣深思了片刻,察觉出程生蕤不快的缘由,便急忙解释。钱文嫣说完,也顾不得其他的,提着裙子,就要抬脚迈过门槛。
“不必进来。”
程生蕤及时开口,叫住了钱文嫣。
钱文嫣捏着裙子,忐忑着,面上全是进退不得的为难。
程生蕤注意到她的神态,垂眸斟酌了一下,把花过水冲洗了几遍,摘下花头放入宽碗中,递给了钱文嫣。
“小女娘不必进厨房,但也需要出一份力的。”
钱文嫣双手捧着碗,眼神怔然地看着程生蕤。似乎在问他,需要如何出力。程生蕤无奈地揉了揉钱文嫣的头发,指着花。
“不是你说的,去除花蕊,只留花瓣?快些,再不动手,都要用夜餐了。”
钱文嫣忙不迭应好,把墩子上的花移开,坐了下来。把宽碗放在膝上,低着头专心摘花瓣。
程生蕤看了一眼乖顺地摘取花瓣的小娘子,嘴角微微弯起。把米取出,淘洗过,放在一旁备用。他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会儿,举着一包糖。
“家中无蜜,用糖可以吗?”
钱文嫣愣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应是,可以的。”
程生蕤把糖也放在顺手处,又找了找,在一个陶瓶中,发现了枸杞果。
“好在,有枸杞果,落英粥也不会太差的。”
钱文嫣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双手捧起花瓣,给程生蕤看了看,认认真真地说:“岂止!我们的落英粥,该是最香甜可口的!”
程生蕤挑了挑眉,拿着空碗,把处理好的花瓣取走泡水。忙活了片刻,直到白粥入锅熬煮,程生蕤总算可以稍稍休息片刻。
走在钱文嫣的面前,看着她坐在墩子上,抱着碗,已乏得打起盹儿了。
程生蕤想把碗拿走,但钱文嫣抱得紧,若是要强行取走,多会吵醒她。程生蕤想了想,弯腰抱起小娘子,步伐稳健地回到主屋内,把她放在了榻上。
随意地坐在脚踏上,程生蕤单手支着头,看着钱文嫣沉沉睡着,把摘了许久的花瓣散了一身,也没有发觉。
程生蕤想起钱文嫣把玩花瓣的动作,漫不经心地捡起一片花瓣,在指尖轻轻翻动着。
小娘子体弱多病,家中把她当作娇花精心照料着。这些年,她该是过着安逸华贵的日子,珠围翠绕、女使簇拥。可是,这也没有把她的身子骨养好。
常常,看着她的时候,程生蕤会有这种感觉。她虚弱得,随时会消失在他的眼前。
这种感觉,随着他们的相处,比起开始的联系,渐渐多了更复杂的情绪。比起彻夜未眠的那一夜,他越发在意起,小娘子的存在,越发害怕着,小娘子的孱弱。
程生蕤的指尖,不知何时已松开花瓣。他抚摸着钱文嫣的眉眼,思虑着,要如何养好小女娘。
也是千依百顺,锦衣玉食?程生蕤摇了摇头。她太病弱了,肥沃的土壤,反而会吸走她的生命力。
程生蕤松开钱文嫣的发髻,把她的发带仔细地折叠好,放在枕边。看着她手中的宽碗,略略思考了一下。伸出手,指腹挠了挠下颏上的软肉,在宽碗滚落的一刹那,程生蕤接住了它。
直至亥时,程生蕤低声把钱文嫣唤醒,在她迷迷糊糊下,勉强喂了半碗的落英粥。把汤婆子塞进钱文嫣的怀中,看着她抱着汤婆子又滚了一圈,把自己缠在被子里沉沉入睡。
熄了灯,程生蕤回到小屋。在换寝衣时,他从暗袋中,找到了一缕焦枯的发丝。他看了很久,不知是什么驱使着他,用软巾裹好,藏进了陶枕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