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城外的咸娃,以及那半个被踩扁的黑馍馍被她藏进心底,不曾与人提过一字。
崔时清抿着唇,眼睛清凌凌地注视纪危舟。
在这个直通后院人来人往的长廊中,在她的骨肉还透着酸痛与倦意时,并不是适合谈论往事,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了倾诉的冲动。
如此,在西北城郊、在轮回空寂的途中,在一次次无力失败里,她也许不会再孤独。
“我记起了西北的朋友,他叫咸娃,也生活在贫苦的小村落里,连用树皮做的黑馍馍都不舍得敞开肚皮吃。”
指腹轻抚过微微笑着,却怎么也抹不去伤感的眼睛,纪危舟问:“软软也吃过树皮做的黑馍馍?”
“吃过。”崔时清垂眸看着脚尖,闷声道,“六岁那年,我在城外遭遇敌军,婢子护卫皆丧了命,跟着村中的老幼四处躲避,是咸娃一家护着我。”
“他?”纪危舟的声音很轻,唯恐惊扰了什么。
崔时清攥着衣袂,沉默了许久,才说:“他为了引走追兵,死于胡人刀下。”
纪危舟再没有追问,伸手揽着微微发颤的肩头,把崔时清抱了起来,用披风遮得严严实实。
伏在纪危舟的肩上,感受在自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崔时清眷恋地蹭了蹭面颊。
“我们刚到南陵城时,州府百废待兴,他们都很忙。”
“嗯。”纪危舟低声回应着。
崔时清咽下喉间的哽咽,把永远不得释然的委屈,说与他听。
“第三日我跟着村民徒步至城下,但阿爹阿娘都以为我在对方身边,没有人发现我失踪了三日。”
隔着披风,纪危舟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崔时清的头发,嗓音微沉。
“我不会弄丢你。”
耳边除了行走间的动静,便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和咬字清晰的承诺。崔时清鼻尖酸涩,愈发委屈地靠在纪危舟的肩头,轻轻吸了吸鼻子。
“万一呢?万一丢了呢?”她细声细气道。
纪危舟颠了颠臂弯上的女娘,侧身指着天边的霞光,“在日落前,我必定会出现。”
顺着他的长臂望去,夕阳余辉璀璨耀眼,把眼睛也照得暖暖的。
崔时清弯着唇,刻意说道:“若是我在夜里走丢,岂不是要等你一天一夜了?”
“夜里走丢了?不如把我也带上?我们一起也不怕路黑。”纪危舟商量着。
崔时清轻哂了一声,不想理会他,扭了扭身体,舒舒服服地靠着不动。
“天冷了,我们回去。”
“唔、好。”
回到院里,崔时清自己落了地,小跑着到妆奁前,把降龙木手串找了出来,拎着在纪危舟面前摇了摇。
“这是她给我的,说你也有一串。”
纪危舟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说道:“原是有的,但之前不小心碾碎了。”
“碾碎了?什么时候?”崔时清斜睨着他。
“有几个月了,应该是在庄子里弄坏的。”纪危舟攒眉回忆。
“……”在庄子?
难不成因为和纪危舟有了牵扯,改变了他的天命,所以本该一直陪着大帝的佛珠才坏的?
崔时清胡思乱想了许久,再看着自己手里的手串,便觉得有些晦气。
“这个要怎么处理?”她可不想要。
“物归原主?”纪危舟眉眼淡漠。
想起皇后面对手串时避讳的模样,崔时清顿时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点头道:“你去办吧。”
“好。”
纪危舟正要伸手接过,崔时清忽然躲过,高举降龙木手串,眯眼瞅他。
“你没有再隐瞒什么了吧?”
这几个月间,崔时清只觉得他像个深不见底的口袋,抖一抖便能倒出骇人听闻的秘密,搅得她心里不踏实。
“……”纪危舟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这厮,还是藏了很多私货啊!
崔时清横眉冷对地瞪着他,“你不说也罢,别让我抓到狐狸尾巴,否则——”
“软软想如何?”纪危舟哑声道。
还能如何?崔时清把阴险的招数都想了一遍,就是没有想要用在他身上的冲动,思来想去只得装腔作势地威胁一句,以泄心头之火。
“要是让我抓到你的狐狸尾巴,就不要你了。”
“崔时清。”
纪危舟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崔时清下意识看向他,黑眸空洞无神,没有一丝光。崔时清的心顿时被什么攫住了,紧得无法呼吸,也不顾得他直唤其名。
“不是,我胡说的啦!连你的身世我都不介意,还有什么会让我生气了?”
纪危舟一眼不错地看着她,黯然的神色始终未散,如同一尊精致的木偶,被抽走了所有人气。
怎么哄不好了?
“我说错了,再不说这话了,好不好?”崔时清试探地勾着他的衣袂,摇了摇,讨好道。
纪危舟问:“再不说?”
“对对对,再也不说了,你信我!”崔时清言之凿凿。
纪危舟不知在想什么,沉闷地抿着唇。
“理理我吧!你这样没有表情地瞅着我,很吓人呀。”崔时清仰着脑袋,怯声道。
长睫轻颤着,黑眸也有了一丝反应,纪危舟抿着唇,看了她片刻,嗓音虚弱地开口:“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崔时清自责不已,踮起脚尖,在微凉的唇瓣上亲了一口,眨巴着眼睛勾他。
“我向来嘴坏,你若是生气,可以罚我嘛。”
纪危舟托着崔时清的后腰,稳住了趔趄的身板,低头叹声道:“我没有生气。”
“什么,你都不想罚我?”她挤眉弄眼了半天,可不是想听到这样自怨自艾地回答。
崔时清不服输地贴上去,又是摸脸、又是吹气,使出浑身解数,如愿被惩罚了一顿。
……
“还是换一种惩罚吧。”
崔时清双颊飞粉地摆了摆手,就着纪危舟的手喝了两盏清茶,便靠在软榻上不愿动弹了。
“换什么?”纪危舟把玩着崔时清的指尖,问。
崔时清受不了他如狼似虎的惩戒,便道:“我现在便把长命缕编好,与你赔罪?”
“软软不是累了?”纪危舟轻捏着她的下颌,拇指在肉粉的唇瓣上碾了碾。
才喝过茶水,她却又有些发渴了,干咽着喉咙,娇声央求,“还是编长命缕嘛。”
纪危舟深深望了她一眼,低头再亲了亲她的乌发,“好吧,编长命缕。”
崔时清顿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快,长长吁了一口气,把佛珠随手塞进纪危舟的掌中。指腹下意识摩挲了一下,纪危舟垂下眼眸,把它收入暗袋中。
“软软该知道,不日我们便要成婚。”对于只管撩拨、不予灭火的女娘,纪危舟好心提醒道。
这句耐人寻味的话,让崔时清头皮发麻,面上禁不住羞得涨红,恼羞地斜了他一眼,没敢继续作妖,老实地挑拣起彩绳。
“在想什么?怎么如此烫?”纪危舟轻抚她的面颊逗弄。
“再闹就咬你。”
崔时清凶巴巴说完,再与越发恶劣的郎君相视,总觉得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里藏了许多花招,耳根上的红晕热意直往下走。
“闭嘴,不许说话!”
纪危舟顺从地闭上嘴,但不时还有闷笑从唇边溢出,惹来几记眼刀。
收到长命缕,纪危舟被赶了出来,回到自己院中,也无心他事,坐在太师椅上直盯着自己腕上的手绳。
江南走到堂屋里,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搭理,只得假咳着自己开口。
“主子,尸首已经入土。”
“嗯。”
“新宅子的暗室真要封上?”为了折腾这间暗室,费了不少精力,眼瞅着还没用上就要荒弃,真让人不舍!
“休要再提此事。”
“哦,是。”
纪危舟冷冷瞥着他,低斥道:“我犯糊涂不知劝着,还敢怂恿?”
您眼睛都红了,一门心思要把人藏起来,谁敢劝啊?!江南心底叫苦,面上恭顺认错,“是,小的知错,再不敢了。”
纪危舟摆弄着长命缕,勾起唇角。
“娘子的箱笼要入新宅,眼下人多眼杂,且等明年,明年开春我和你们娘子出游时再处理。”
*
孟云希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赵晟真的寝殿,依稀可闻咒骂与玉瓷破碎的声音,但她却不悲不喜,没有驻足片刻。
来到佛堂间,她终于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连连摇头。
“愚不可及。”
秦嬷嬷搀扶着孟云希坐下,安抚道:“有离虚道长的秘药,不会有人知道此事的。”
孟云希没有接话。
她可以瞒天过海,或是请来天下名义为其医治双手,但却治不了他的无能。
孟云希很久之前便知道‘唯一’的儿子不中用,她不怕赵晟真愚笨,只要听话孝顺,她可以为其谋划一切。
而如今狭隘善妒、无能违逆,连用人的眼光与手段都拙劣不堪,以至于反噬其身。
这样的儿子,如何再寄予厚望?
“我错了,当时应该留下后路。”
对于孟云希来说,哪个儿子上位都可,虽说时隔二十年,恢复皇太孙身份登基也不算难事。
她多得是办法,可以让此事顺理成章、尽得民心。
但是东宫覆灭的那一夜留给她的时间太短了,她匆忙间无法周全,只得决然舍弃他们父子二人。
东宫之火起于她,烧掉了夫妻情深、还有母子羁绊。
在暗门遇上纪光时,孟云希知道,此子与她终究没有母子缘分。
但谁又能想到呢?
她居然养出了那般愚蠢无能的儿子。
反倒是、反倒是那个活下来的孩子……
孟云希越想越后悔,跪在菩萨面前拜了三拜,刚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菩萨手中的降龙木手串。
她沉默了许久,惋惜着。
“不回头,亦不该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