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休沐,京都城中百姓皆游街博戏、消遣玩乐。
街头巷尾人头攒动,金鼓呐喊之声不绝于耳,还有不少专程从远乡赶来参与盛会的农户,借机挣上一笔,揣着冬日的炭火酒钱欢喜归家。
崔时清编着漂亮的发辫,叮叮当当出了门。
“主子,我们不等公子吗?”坐在车上,玄鱼忐忑地问道。
昨儿还听他们提及冬兴斗戏,没想到今日一早,主子却一声不吭、悄摸摸跑了?
“我可没说过要与他一起出门。”崔时清拨弄着身前的辫子,慢声慢气道。
“……”没说吗?
崔时清看着玄鱼困惑的神色,毫无负担地笑着。
马车一路行到金玉楼,李昶已经在门前等着,看到国公府的车马过来,提着竹笼小跑上前。
“姑奶奶来得正好!”
“拿到了?”
“在这儿呢!费了不少劲,真真的‘牛不换’!”
崔时清利索地下了车,低头扒拉着李昶手中的笼子,看到黑嘴白须、眼睛乌溜溜的鹌鹑,顿时喜了。
“叫什么?”
“有个‘飞盗’的诨名,姑奶奶可要重新取一个?”
从小厮手中取来一颗谷粒,透过缝隙扔了进去,看着飞盗展翅追食,崔时清满意地笑了笑。
“飞盗好,就叫这个,还有多久开始?”
“一炷香后开始第一局。”李昶看着她喜欢,笑得合不拢嘴。
崔时清点着头,迫不及待跟着李昶入楼。
金玉楼,京都城中第一的斗戏楼子,每逢秋末冬时权贵子弟皆会齐聚楼里斗鹌鹑。
按照鹌鹑的品级,分为三等,也分三间阁子。
第一等入天字阁,筹码百金起,随机两两相斗。以往真正的‘牛不换’作为胜者留下,最高为主人赢过上万两银子,获得‘斗戏王’的美名,扬名京都。
名利的诱惑,让向来追求刺激的权贵纨绔皆为之疯狂,从入秋挑选鹌鹑,便下足血本。
天字阁的正中间是斗鹌鹑的玉盆,两侧分别放置软垫,供驱使鹌鹑搏斗止战的教宠师使用。
周围设置一圈高座,可使权贵饮茶观战。
崔时清和李昶入内时,已有十多人入座,正在闲谈评说彼此的‘必胜将军’。
“时娘,来这儿。”
蔡梦期面颊红扑扑,兴奋地挥手喊他们。
“蔡家阿兄。”崔时清与蔡梦期的兄长蔡文打了个招呼,把李昶寻来的宝贝与他们看,眼睛晶亮道,“如何?”
“何处寻来的!这可比去岁那只‘阎王’强多了!”蔡文眼红得不得了。
崔时清和李昶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召来金玉楼的掌柜,把飞盗交到他们手中。
“今年的斗戏王可轮到我们了。”崔时清得意洋洋。
“姑奶奶是大王,我是小王!”李昶想也不想便道。
“嘿嘿!”崔时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欣赏他的懂事。
“县主要下多少金?”掌柜为飞盗挂好牌子,拿着册子问道。
崔时清扬眉道:“一百两。”
“这么少吗?”蔡梦期知道他们费了不少功夫,只百金定是拿不下这只鹑王的。
李昶不求斗戏发财,但求玩得尽兴,对于注码多少倒是没什么意见。
“不少。”崔时清坐在座上,笑道,“这可是‘牛不换’,如无意外是要杀入决赛的,前面十多轮赢的用以加注,还怕挣不够吗?”
“话虽如此,时娘还是存了善心。”
蔡文与李昶一样,看着和自家阿妹一起长大的崔时清是哪哪都好。但他这话一出,却惹得身后的人一阵嗤笑。
他愤慨地回过头,却顿时面露惊喜,看着许久不见的贵妃之子赵洛行笑道。
“表兄,你怎么来了?”
当今贵妃是他的亲姑母,蔡家兄妹幼时经常出入皇宫,跟着赵洛行在宫中闲逛‘打猎’,崔时清与赵洛行的相识也是因为他们。
“表弟对善心的见解,令我大开眼界啊。”赵洛行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弱不经风的蔡文拍得软了脚。
“大皇子有高见?”崔时清落下茶盏,斜乜着他。
“不敢不敢。”赵洛行大大咧咧坐在她的身边,挑拣着糕点。
崔时清冷笑道:“皇长子回京都才几日,便眼巴巴跑来金玉楼,就不怕被弹劾?”
虽说斗戏风靡京都,但‘正经人家’、还指望在庙堂中青云直上的郎君可不敢来金玉楼里一掷千金,不是偷偷摸摸在别苑开个小局,就是在街巷里洒个千百钱,尽兴了便作罢。
因而天字阁里,遍眼望去都是他们这样混吃等死的纨绔。
本来皇长子脾性,来这里也没什么,但他刚刚在剿灭勉州匪患中出了力,名声好听了几日,立刻上赶着找骂便不妥了。
“时娘这是担心我啊?”赵洛行嬉皮笑脸道。
看了一眼周围默默竖起耳朵、眼睛直转悠着偷听的人,李昶冷声道。
“请殿下注意分寸。”
“哟,你还真有孝心啊。”赵洛行阴阳怪气地看着李昶。
“比之殿下还是差了点。”李昶笑了笑。
“胆大这一点,本皇子还是自叹不如。”赵洛行盯着挂了‘飞盗’签子的鹑王,咬了咬牙。
蔡文和蔡梦期相视一眼,看出了些许端倪。
“怎么,你也喜欢我们家飞盗?”崔时清面无表情说。
听到这话,赵洛行更生气了,恶狠狠瞪了一眼李昶,粗声粗气道:“飞盗原本可是我家的!你的乖孙倒好得很,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居然把本皇子定的鹑王给抢了去!”
李昶气势汹汹反驳:“买鹑王本就是各凭本事,东西没到手中,殿下凭什么说飞盗是你的?”
什么皇子不皇子,他可不惧。
在纨绔恶霸圈子中混了这些年,靠得就是浑身胆、与万般抗揍的本事!
连老太爷手中的棍棒他都不怕,还能怕这劳什子皇子了?!
“你属实有些小儿脾气了,怎可如此与表兄说话?”
见李昶横劲上了头,蔡文有些着急,连忙打圆场,偷瞥着边上五大三粗的表兄,拉扯李昶的衣袖,低声提醒着,唯恐这瘦弱的小身板扛不住拳头横死于金玉楼中。
“我家表兄可杀过土匪!像切菜一样唰唰砍了二百七十个土匪啊,多吓人!”
李昶瑟缩了一下,咽了咽口水,被蔡文说得心慌慌的。但姑奶奶在此,他不想丢了她的面子,便强忍惧色,埂着脖子对抗。
看出李昶的强撑,赵洛行用马鞭敲了敲高脚几,横眉怒目道:“敢让老子受气了?”
崔时清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赵洛行,“怎么着?大皇子是想公然抢我的鹑王?”
赵洛行立马卸去了浑身的戾气,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中间的玉盆,玩味地笑了笑。
“我这不是来道个委屈吗?好不容易看上的鹑王,出价五百两,却买了个次品,这搁在谁身上也受不了呀。”
崔时清不耐烦地斜睨着他,“鹑王可遇不可求,何时可以强买强卖了?你觉得这是委屈,且就受着吧。”
“县主实在无情。”赵洛行托着腮,直摇头道。
金锣敲响、鼓声点点。
所有人都噤了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教宠师随机捉取一对鹌鹑,放入台中。随着斗曲奏响,玉盆里的鹌鹑相护啄咬缠斗,不过几圈,毛色斑驳的鹌鹑便不负众望败落而逃。
“第一局、江世子胜。”
阁远侯之子江相明。
崔时清默不作声地看向斜对面,一手饮酒、一手随散赏钱的江相明。
“这厮不去花楼,来此显摆什么?”李昶厌恶道。
虽说同为纨绔,李昶可看不上江相明这种还未及冠便流连于花街柳巷,养了好几户外室的色中饿鬼。
蔡梦期瞥了一眼浑身酒色之气的江相明,也皱着眉,收回了视线。
“阁远侯的世子定亲了,你们猜猜是谁家的?”
蔡文问完,几个齐刷刷看向他。
这京都城中谁还不知江相明的丑闻,稍微要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同意结亲,但听蔡文这意思,女娘还是他们熟知的,这谁还能不好奇了?
蔡文吊足他们胃口以后,才道:“王家嫡女。”
“什么?你说王思玉?王家怎会答应?”蔡梦期惊愕地瞪着眼睛。
即便和王思玉关系差,也不妨碍蔡梦期为她不平。这样的人啊,谁家女娘嫁过去都是可怜。
蔡文撇了撇嘴,说道:“自王重罗失踪以后,王尚书便有意把庶子过到正室夫人名下,为此嫡庶斗得不可开交。王思玉技不如人,也只得认栽。”
后宅阴私,一句技不如人,却让人不由胆寒。
崔时清有些惊讶,转而看向左边的赵洛行,想再探听些内幕。
宫中淑妃是阁远侯的庶妹,此人处事圆滑,与贵妃的关系十分亲厚。
淑妃无宠多年,名下的四皇子赵萧琛平庸不得圣眷,只有三公主赵月凌在今上面前有几分薄面。这些年若非倚仗贵妃,恐怕过得连淑仪美人也不如。
“我不知道。”赵洛行喝了口茶,慢声道,“但、淑妃娘娘病了一段时日,看来阁远侯也急得很,要趁着诞节宫宴前定下儿子的婚事。”
这是认为贤文帝生辰宫宴,淑妃会病得不能出席了?
真有意思,贵妃蔡妙妍的病症,这一世居然过给了淑妃。
一切真是不同了。
包括……
崔时清状似无意地勾了勾蔡梦期的手,对上她的眼神,弯唇笑了笑。
公主府刺杀案后,贵妃会‘久病缠绵’,再出席不了任何宫宴,蔡家亦随之式微。
上一世,在她离开京都、赶往勉州茂县前,蔡尚书被削职罢官,而她的至交好友坐着一顶花轿,匆匆嫁入江家,成为江相明的新妇。
崔时清不知蔡梦期嫁入江家的缘由,派出的探子还没回来,她却收到蔡梦期在江家后宅被磋磨致死的消息,彼时距离她嫁与江相明还不足一月。
整整八世,崔时清无法想象,这般骄傲明艳的女娘是如何度过那最后的十四天、被碾入尘泥的十四天。
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崔时清握紧了掌下的柔荑,注视面前依旧迎着朝阳而生的女娘。
也不知,上一世派出的杀手有无成功,把江相明千刀万剐、做成人彘。
没有也无甚关系。
这一世,让他一起还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