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窗户的投影中,男孩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他已经长到了十岁的年纪,知道哭喊是没有用的,唯有等。
唯有煎熬。
他睡的不安稳,睡梦里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紧捏着一册书卷。
不知何时,外面又传来说话的声音,又是一会儿,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小钟易川缓缓睁开眼睛。
蝶翼般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纤长的阴影。
他刚睁开的眼被阳光刺痛,又闭上。
“咦?”
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他用手挡住阳光,抬头,看见那个雕着富贵花开的黄梨木窗户上有半个小女孩的脑袋。
“你为什么被锁在小屋里?”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可爱。
小钟易川从地上坐起来,手指因为在睡梦里也保持着捏握的动作,而有些僵硬。
“喂,”小女孩见他不说话 ,提高了声音“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男孩眯着眼睛看着她。
“你要吃好吃的吗?”女孩小小的手从窗户外伸进来“给。”
白的像藕节一样的手指上有一颗小痣。
男孩的肚子咕噜噜一阵蠕动。
他从地上站起来,踮脚去够。
但他不够高。
“丢下来。”他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喝水进食,嗓音暗哑。
她松手,油纸包砸在地上。
小钟易川打开,往嘴里塞了一整块。
他尝不出是什么药膏,只觉得甜腻,甜的发腻,粘在他嘴里。
“你为什么被关在这儿?”女孩问。
小钟易川低头吃着糕点,完全不理会她。
“你是犯错了吗?”小姑娘的眼睛又清又亮。
“但我娘亲说这样关人是不对的,我爹爹也从不责罚下人。”
钟易川终于抬头看她一眼。
心里在想:我没有爹,娘亲也从不会和我多说话。
小周向烛眼睛一亮:“你还要吗?”
钟易川摇头,他说:“我也会有这样的爹娘。”
周向烛觉得他这样说的很奇怪,歪着脑袋:“你现在没有吗?”
钟易川定定说:“我以后会有。”
周向烛捂着嘴,痴痴地笑:“你现在的爹娘不就是以后的爹娘嘛。”
小钟易川捏紧了油纸,里面的糕点也被他捏的稀碎。
他站在窗户栅栏般的投影下,就像一片死水里杵立着的一棵枯树。
没有枝桠,只是一截嶙峋的黑色树干。
有风吹过,水光潋滟,死气沉沉。
被关在小屋子里见不得人的时光一直延续到钟易川十四岁。
他是所有人口里的讳莫如深,是广家姑娘被糟践过的污点,是个不能提起的野种。
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别人同情怜悯的可怜虫。
十四岁后他能走出这间屋子,并不是他忽然不再可怜。
哪怕他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也不曾改变任何。
十四岁他不再被囚禁,只是因为他足够高壮,掀翻了捆他的奴才,把其中一个活活打死。
如此打了几个人,他也被打了好几次,但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无论如何。
他不听话了。
自此,他发觉了暴力的好处。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在各个方面都展现出了超越常人的天赋。
但他依旧是个被指指点点的可怜虫。
直到某一天,一个姓钟的老爷娶了他娘作续弦。
他跟着这个半道爹到了小女孩口中说的京都,果然是另一番境地,纸上写也写不出来的纸醉金迷醉人眼。
钟易川在那个时候有了名字。
他似乎有了容身之地,但很快发现不过是场镜花水月。
钟万漉年至四十没有一子半女,娶广欣作续弦一则是她的美貌与家财,二则是他。
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中童生,这个天生不举又要脸面的钟老爷,一眼就看中了柳氏娘俩。
路过的钟老爷胡乱编了个穷书生富小姐痴情定终身的故事,柳老姑娘摇身一变,由□□转为烈女,讳莫如深的‘野种’转为钟氏唯一血脉。
一场脍炙人口的风花雪月就此迎来它的大团圆结局,殊不知这背后的糟污烂泥与一地鸡毛。
“我就看看。”
苏蓉手上生风,动作之迅猛,小酒过来抢的时候,只拿到了个壳子。
苏蓉一眼就把上面的几个字看完了。
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抬头看郭典已经出去了。
忍着笑念出来:
“今宵风暖月含羞,晚露凝香绕指柔。相望星河情脉脉,见卿一笑醉心头。”
念完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
“本姑娘还是头一次收到这样的酸诗。”她捏着纸笑的像个被鼓风机吹起来的辣条娃娃。
笑够了,举起来再欣赏一遍,这一眼,才发觉是首藏头诗。
这倒有些意外,苏蓉看着这一手好字,不得不称赞:“别说,写的还不错。”
小酒黑了脸,低声轻蔑道:“轻浮浪子。”
苏蓉含笑看她一眼,整个人都活泛过来。
她双颊染了红,胭脂般醉人,似嗔似笑。
将纸仔细折好了塞进袖口里。
“姑娘,”小酒把两字喊出波浪线,急地直跺脚“这样的人,你还要给他脸面干什么!”
苏蓉甚是不屑,哼笑一声:“就是这样的人玩儿来才有意思。”
小酒好言难劝,既沮丧又生几分怨气。
嘀咕:“谁知道日后是谁玩谁。”
苏蓉修长的脖子一扬,眉间都是得意之色。
“你可知钟易川的家住在何处?”
小酒气鼓鼓地不说话。
拿到信的苏蓉就像战胜归来的将军,此刻心满意足得意洋洋。
“不说算了,我改日问别人。”
月朗星稀。
背对着窗户,苏蓉点了一树灯台,翻着手里的话本子。
不巧拿的是本志怪类的,这儿话本儿里的佳人是位夜叉,画了人皮去诓骗男子,新婚之夜将人吃了。
她揪着手指头,看得惴惴不安又聚精会神。
正看着书里写那夜叉吃人的具体步骤,身后的窗户突响了一下。
接着是吱呀——令人牙酸的动静。
苏蓉憋着一口气,像个没油的木头人,僵直地扭过头。
月华之下,素白的长衫被夜风卷起,人与朦胧的月色融在一起,朗月般清俊地眉眼看来,苏蓉心头的几分惊惧随着夜风消弭不见。
微微睁大着眼睛,心噗通噗通直跳。
要是诓骗她的夜叉长成这样,那她也不亏。
“蓉蓉?”
苏蓉惊醒过来,甩甩脑袋。
不行不行,小命要紧。
“你、你找我做什么?”美颜的杀伤力太大,她莫名紧张。
钟易川还没张嘴,外间塌上的守夜丫鬟先听得动静。
“姑娘怎么了?”听声音是已经自床上坐起来。
苏蓉没说话,二人就见她点了灯,穿上鞋子要进来。
苏蓉忙说:“不用进来,我嗓子有些不舒服,你去打一壶热水来。”
“欸。”丫鬟举着灯,推开外间的门出去打水。
见那点烛光渐渐远去。
苏蓉松了口气,心想下次要把留值的丫头换成能睡的。
转过头,看见钟易川,虽然被美色消减了一部分怒气,但还是有点不高兴。
“有话快说。”
“今日之事……是我的过错。”他的声音低沉,脆弱,迟疑。
恰逢一片云彩飘来,站在烛光之外的钟易川的面色变得晦暗,手心里缠绕的白色绷带也就扎眼起来。
他说话时紧紧捏着手心,那块绷带里有暗色渗出。
苏蓉很快意识到暗色是血。
眉毛不觉收紧,心里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这是什么?给她拨弄树枝时划伤的?”
“不是,”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蹲在她面前“是叫你心疼我的。”
苏蓉一怔,顿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由仰视变成俯视。
他忽然变得易碎,强撑着微笑,又笑不出来,最后撇过脑袋,将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
自暴自弃般的自我厌恶。
“我小时候常常被关在屋子里……”
他说的很慢,给苏蓉一种他在拿刀子划伤口的错觉。
愣怔地坐在凳子上,听他把血淋淋的伤口刨出来。
“好在他没有辜负我娘,”他苦笑着,睫毛微微颤抖“也没辜负他们年少的情谊。”
钟易川最后说,一双惨白的大手覆盖上她放在膝头的手。
她浑身一颤。
钟易川凄苦的面容无端让她联想到披着人皮的夜叉。
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被她踢翻,发出巨大的响声。
“姑娘!”
丫鬟跑到屏风后面,看见她家小姐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嘴唇微微发白。
“姑娘怎么了?”守夜的丫鬟走到苏蓉面前,那是钟易川方才蹲着的位置。
面前换了张熟悉的面孔,苏蓉看着她仍旧说不出话来。
仿佛所有人都变成要吃她的夜叉。
她头摇的像拨浪鼓:“没事。”
这分明是有事,丫鬟自然不信:“莫不是有蛇进来?”
说着要打着烛台四处找。
苏蓉一下子跳起来,拦在她面前:“没有蛇!”
“诶呀!”喜儿惊呼。
苏蓉的心头猛地一抽,眼睛下意识往钟易川藏身处看去。
他就站在床榻后的黑影里,喜儿若在上前一步必定会发现他。
届时……
“灯油撒出来了,”原来是她猛地刹住脚步,手里的灯油泼了出去。
“姑娘你没事吧?”喜儿看一眼手里的灯,说着往苏蓉跟前走去。
“没事没事。”苏蓉忙不迭往她身前走,借着摇曳的灯光叫她看清自己身上没沾半点油渍。
喜儿松了口气,眼睛一瞥:“噫?那是什么?”
苏蓉看她望向的正是钟易川的方向。
因站了个人,那多了个黑影。
喜儿端着灯,往那儿走去。
苏蓉焦急,可三四步的距离,在她手足无措时喜儿已经一把掀开纱帘。
一口气登时卡在嗓子眼。
那里空空如也。
喜儿转身,稚嫩的脸上显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水般的疑惑。
她虽然比苏蓉只大了两岁,却是沈月兰从拔尖的丫头里掐尖精挑细选出来的。
见她似乎还要再找,怕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苏蓉的脑子快速运转,指着桌子说:“是我被这书吓到了。”
丫鬟转头,看见书上的插图,一个鬼怪举着一张人皮。
“不若喜儿今日陪姑娘睡?我将被褥搬到床下来铺着睡。”喜儿轻笑,走上前将书合上。
钟易川还在这房中。
“没什么要紧的,”苏蓉笑着对她说“地上凉又硬,你在外间睡吧,我有事会叫你。”
喜儿端她神色无异,犹豫道:“真的?”
“真的真的,”苏蓉推着她出去“你快去睡吧,我也睡了。”
喜儿已经被她推到屏风外面:“那我出去了,姑娘有事喊我。”
苏蓉点头,乖巧的模样像是最好的瓷器师父捏的瓷娃娃,喜儿愈发怜爱。
“真不要我陪你睡?”
身后烛火摇动,喜儿回头。
苏蓉站在灯树旁,鼓着腮帮子,将火光一个个吹灭。
“姑娘。”喜儿抬脚折返回来。
苏蓉又吹灭一盏灯,弯身去吹灭下面的。
按理说苏蓉此刻应该是惧黑的,喜儿有些疑惑,但看苏蓉打了个哈欠。
喜儿欲言又止,但看苏蓉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盏灯在她脸边暖着光,好似菩萨坐下的童子。
一颗心就化做了软汪汪的水。
“我来侍候姑娘安寝吧。”
苏蓉呼一声吹灭了最后一盏灯,室内陷入昏暗。
只喜儿手上的灯还有些火光。
苏蓉甩了鞋,麻溜地上了床:“不了,不了,你去睡吧。”
喜儿浅笑,过去将油灯放在一旁:“姑娘还是将外衣脱了的好,不然夜里定要翻被子。”
衣料窸窸窣窣,苏蓉想到屋子里还有个人,脸不由烧的通红。
直至将床下的鞋子摆整齐了,喜儿拿着灯出去。
苏蓉等外面熄了灯,又听外面没有动静了,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松口气。
捏着被子在漆黑的屋子里一阵搜寻,也不知钟易川躲在哪儿了。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套上衣服。
“钟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