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蓉眼睛要睁不开了,她无精打采的仰起僵硬的脖子,不知道第几遍问小酒:“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应当快子时了。”
小酒趴在桌边,聚精会神的盯着那半透明的琉璃罐,不对,四姑娘说这个叫玻璃,上面的玻璃管里正往滴水,器皿中已经汇聚的一小点。
鼻尖都是桂花的芬芳。
苏蓉“哎呀”一声,昏昏欲睡的趴在桌子上,透过瓶瓶罐罐看向桌子另一边的苏卿。
对面端坐着的苏卿,她的身影在玻璃上扭曲成一个个色块。
苏蓉百无聊赖地对着色块哈气。
“四妹妹,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琉璃做出来买呢?这样好的成色,定要比这个香水更好买。”
苏卿捏着毛笔,眉头紧蹙,努力搜刮脑海里的记忆。
她曾在某不知名网红街里体验过香水提炼。
加上自己出于兴趣,了解到过的香水相关的知识。
将自己所知的制香法罗列出来。
她写一会就要盯着沉思片刻,再拿朱批涂涂改改,同时对身边的郭典说。
“郭先生,这个脂吸法制香我并未尝试过,不确定要是铺几遍花材,还需多试试。”
“我们先用水汽蒸馏法。”
郭典站在她身侧的凳子旁。
这个空着的凳子本是苏蓉的,后来她听着没趣,又跑到小酒那边说话,现在正趴在小酒身边打瞌睡。
“那太引人注目了,记住我的话,”苏卿头也不抬的继续写,抽出些时间给地主家的傻姑娘上课。
“这个铺子明面上是郭典郭先生的,你不许说漏了嘴。”
“好吧。”苏蓉不情不愿应一声。
兆国多是以中草药等物研磨、点燃以制香,或是晒干做成香包香囊。
也有插花摆果来熏香的,多是以新鲜的和花果摆放,也有制成香膏香油。
比如苏卿选的桂花,小姐们擦的头油多是桂花油、水仙花油,虽然少而且很贵,但这些香也不甚稀奇。
定是没这些玻璃罐子稀奇:“若是制成瓶子碗碟什么的去买,定能赚不少银子。”
苏蓉小声嘟囔。
对于苏卿藏拙的做法无法理解。
苏蓉趴在桌子上,盯着苏卿的面庞。
苏蓉长相随她娘沈月兰,眼大且有神、眉浓而短、下颌线条较圆滑,瞧着总比实际年龄小几岁。
苏卿则更像她爹多一些,尤其是下半长脸,唇薄线条分明、人中与颌骨稍长一些,若也蓄了山羊胡定跟她爹一模一样。
她的眉眼应当是随了她的娘亲,眉平直、眼角略向下,一双黑瞳如墨龙卧深渊,脸上没表情也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倘若锁了眉头,骤然抬眼直视过来便如利剑出鞘。
苏蓉被看的一惊,如同被先生抓住开小差的弟子,弹跳着坐直了。
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在学堂里,驮着背软塌塌趴回桌上:“我只是觉得舍近求远,何苦来哉?”
苏蓉不理解,苏蓉不想做。
苏卿深吸一口气,放了笔:“因为原材料不够,制作玻璃需要助燃剂,而我所找到的助燃剂,也就是纯碱,不足以支撑玻璃制品的售卖。”
“明白了吗?”
苏蓉眨眼,呆呆摇头。
为什么每个字都听得懂,放在一起就被不明白了啊!
苏卿看她一眼,低头接着写。
“不懂听话就对了,你投资了,这铺子也算你的一份,别给我添乱。”
若不是沈月兰在她面前提了,苏卿也不会带着她玩儿。
一看就是不太聪明的小角色。
苏蓉敏感地捕捉到那一眼中微妙的嫌恶。
就像一缕雾霭,灰褐色的颗粒飘进心房。
“哦……”
苏卿抬头。
一眼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倒不是有什么太强的能力,是苏蓉失落的表情太明显了。
就像小奶狗被浇了一头的水,毛发和尾巴一块儿耷拉下去。
“我其实很钦佩你,”苏卿还在写,下笔如飞,说话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某种事实。
“你与身边的每一个都有着良好的互利关系,她们似乎都很信任你,你能和大部分人建立亲密关系,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苏蓉眨巴眨巴大眼睛。
还是没听懂。
但好像是在夸自己。
“真的吗?”
小狗的尾巴摇起来。
两人说话时,小酒也在听。
她的眼里透清澈的懵懂,虽也听不懂苏卿在说什么,却忍不住看着她。
听她这般说完,她也敛目沉思着什么。
她的身边空着张与苏蓉身下坐着的一模一样的高脚凳子,但她没坐,这张凳子的边缘就贴着她的胯旁。
在此站的久了,腿脚发酸,她也是略略斜靠在上面换着脚休息。
哪怕苏卿说了三遍你可以坐,苏蓉也附和了两次,但她依旧不敢坐。
怎么能跟主子平起平坐呢?何况还有外人在场。
郭掌柜与她分站在桌子两边,他那边也有多的凳子。
“真的。”苏卿站起身,说话时盯着苏蓉的眼睛。
这两个字无形中更有说服力。
苏卿将手里的纸张递给郭典:“有劳先生再誊抄一遍了。”
剔透如水晶的瓶瓶罐罐还在运作,罐子下的火焰蒸腾着玻璃罐里的液体,水珠顺着弯弯绕绕的连接,从两个口子缓慢滴出。
苏卿起身,拉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木匣
打开来看,里面是几十只小手指大小的琉璃瓶子,瓶子里装着一些液体。
苏卿:“这些香水已经制好了,明日你带些去宫里送给各位嫔妃。”
“没有传召不能随意入宫。”这就像人每日都要吃饭一样简单的道理,苏卿竟然连这都不知道。
转念又想她不是自小在京都长大,在庄户里衣食住行上不知缺了她多少,不知道此事实属正常,倒是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不是,十分愧疚,唯恐苏卿因此觉得羞愧难堪,忙补说:“不过让王公公带着送进去就好了。”
苏卿疑惑:“不能你去送?”
苏蓉摇头,懵懂道:“为何偏要我去送?”
“可以跟她们说话,替我去打打广告。”她拿起一个小瓶子递给苏蓉。
一个个透明的玻璃小瓶摆放在木匣子里,她仿照了香水小样的样式,制了三十毫升的桂花香水、三十毫升的茉莉香水,共装了四十个小瓶子。
四十个大小差不多的琉璃瓶子整齐拜访在绸布盒子里,瞧着也赏心悦目。
苏卿说:“水汽蒸馏的制香法我方才已经演示给你们看了,明天你找些人来,负责提取萃取纯露与精油,以及提炼乙醇。”
苏蓉点头。
她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苏卿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她听的,余光里,小酒与郭掌柜显然比她更对此事上心。
“还是你亲手去送吧。”苏卿将盒子盖上。
考虑到此处的人都好附庸风雅,苏卿还准备了茶叶来做些茶香,不料这些用蒸馏法萃取出来后都有些焦糊味儿,想来是不适合用蒸馏法,要用脂吸法。
许多香都是蒸馏萃取做不到的。
况且就算做的到,京都的气候四季分明,夏天太热,冬天太冷,都不适宜提炼。
她需要找个合适的地区作为原产地。
“我可以拿一个吗?”苏蓉在自己的脸边竖起一根手指。
苏卿正苦恼地域限制,香样单调,眉头便不由自主的拧着。
看起来很不耐烦。
她开过去的时候,苏蓉便如打焉的花朵,手指慢慢弯曲下去。
她从盒子里随手拿出一支:“瞧瞧如何。”
苏蓉如获至宝,两手借过这小小的东西。
琉璃小瓶子很是精巧,上有一个木塞子,却不好拔出来。
她试了两下,不敢太用力,恐将里面的水洒出来。
苏卿说:“摁上面。”
苏蓉闻言摁了一下,就看见这小瓶子侧面的孔洞里滋出一片水雾。
“好神奇!”苏蓉睁大了眼睛,对着自己的衣襟又摁几下“这也是四妹妹的巧思?是怎么叫它喷水的?”
看着她闪亮的眼睛,苏卿很难板着脸让拒绝她。
“对。”苏卿拿来,借着桌上的烛火,给苏蓉看侧面的小孔。
顺着小孔,看见玻璃下的弹簧,吸管等零件。
“这是利用内部压力将液体转化为细小的液滴,当你按压时压力会将液体推向这个小孔,”于是她选择板着脸上课“但由于这个小孔直径非常小,液体无法一次性通过,就会行程一股细小的射流,当……”
上到一半发现学生的眼皮越来越沉。
苏卿:“说了你也不懂。”
苏蓉困乏点头:“确实不懂。”
苏卿闭着眼睛翻白眼。
“我听闻市面上有香膏买,你暗中寻来问问,看看是不是与我说的脂吸法相同。此事,还有这店子筹备一事就全权交由你与郭先生了。”
“我?”苏蓉的瞌睡瞬间消失,跃跃一试,又奇怪“你不管这个店吗?”
这个店只是她探听消息的渠道,苏卿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这个铺子。
“我有其他事。”苏卿含糊说。
苏蓉恍然大悟:“啊对,春日你便要成婚了!”
……啊对。
她不提,苏卿都要把这回事儿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可是人生大事,”苏蓉有意调笑,嬉皮笑脸的凑到她面前“四妹妹好生准备,这边就全交给我了,你大可放心。”
她这说大话的样子,苏卿反而要操心,又对郭典拱手道:“劳先生多操心了。”
“不敢不敢,”郭典惊慌闪开“你如今是贵人了,可不敢受此大礼,姑娘给我一个生计,郭某自当全力以赴。”
“若没郭先生,我怕还是个白丁。”苏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
转而对苏蓉说:“店里的事首先听郭先生的,其次才是你。”
“行吧。”苏蓉不情不愿的应付一声,看脸色的表情显然是不当回事。
苏卿语气严厉:“郭先生祖上就是经商,店里的一应事务必须听他的。”
苏蓉弱弱点头:“知道了……”
“四姑娘,这是不是要好了?”小酒忽然出声。
苏卿抬眼看去,第一眼看的不是瓶子而是小酒,头一次正眼看这个小丫头。
“确实好了。”
杯子里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变成了深色的浓汁:“你把萃取出来的纯露用针头吸出来,灌入小瓶子里。”
苏卿对小酒说。
小酒略感意外,有些受宠若惊的拿起她方才放在一边的东西,她两手拿着,动作缓慢而谨慎的完成了苏卿的要求。
最好一点纯露也被装后,小酒倒过来确认不会漏出来,才放到靠墙的货架上。
转头,看见苏卿:“做得很好。”
她脸上不觉一红:“多谢四姑娘夸奖。”
“时间也不早了,”苏卿说“先回去吧。”
“走吧。”苏卿说,又对郭典道“这儿就麻烦你了。”
郭掌柜微一弓腰:“更深露重,姑娘们当心脚下。”
原路返回去,苏卿打着灯笼,苏蓉走在苏卿身边,小酒提着木匣子跟在两人后面。
苏蓉这会儿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一点不见刚才的倦怠,拉着苏卿一会儿说明日就要沈月兰带她进宫,一会儿说要设宴请各家的小姐来打听消息。
苏卿补充说最好是请掌家的夫人,这便惹得苏蓉抓耳挠腮,想着怎么劝她娘来设宴。
小酒在后面听了一耳朵,闻言不由提醒:“前些日子城北的徐姑娘送来的拜帖,还有姜小姐、何二姑娘都送了拜帖,夫人那边想必也有人送拜帖来。”
“对对对,我这几日光顾着云……”她猛地停住“那什么,我回去就看看那些拜帖。
苏蓉回答她的话,小酒却飞速瞄了苏卿一眼。
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经回到公主府。
从苏卿的小院里出去就要分开。
“四、四姑娘……”小酒怯怯开口,扭扭捏捏躲在苏蓉身后,不敢看她“水从小孔里喷出来,怎么会变成雾呢?”
她犹豫了一路,几次要开口找自己说话,原来是要问这个。
是她之前说了一半,没解释下去的内容。
苏卿愣怔了一下:“当压力足够时,周围的空气就会对它形成分散作用,让水变成更小的液滴,就像我们捏住水管……”这个时代没有水管。
“就像压住皮囊,里面的水会分散开滋出来。”
小酒若有所思的点头。
“多谢四姑娘。”她像是承受不住苏卿的目光,低着头细着嗓子说话。
从苏卿的院子里出来,三人分别。
小酒回头看那黑黢黢夜里的豆大的烛光:“白日里不觉得,四姑娘怎住在这样僻静的角落里,她一个人不害怕吗?”
“有丫鬟婆子在。”苏蓉也看,虽这么说,她心里也疑惑,娘亲为何要四妹妹住在此处。
回首望去。
这样黑的夜里,什么也瞧不见,只苏卿那座小院里有点暖黄的烛光,宛若茫茫江面的一艘孤舟。
“以前是我误会四姑娘了。”小酒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