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回从竹榻跳下地,蹑手蹑脚支开藤萝小窗,两只眼睛贴在缝隙上来回看,这二层小楼后方靠着一圈花圃,长着如瀑的紫色藤萝花。
风不吹,花不动,安静得没有一丝人气。
刚才外间引来不少村民观摩,但都被孟不秋驱赶,后来他本人也推门而出,久久未归,看样子是真离开,至于都卢那几个笨蛋,说是收拾东西从酒栈搬过来,指不定现在还在打包袱。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白星回单手一撑,跨过窗棂,跳向花间。
谁曾想,一楼的粗竹桩子后却支出个人脑袋,要不是他身法灵动,翻身歇力,一准把人给踏成肉泥。
白星回抓住左黯黯的前襟,把他稳住,疑惑道:“你蹲这儿做甚?啧啧啧,没想到你好这口,你太臭了。”
左黯黯吸吸鼻子,老实点头:“臭?”
白星回指着吊脚竹楼下方的猪圈和鸡鸭舍,在面门前扇了扇:“那么多粪便,不然你看这花能长这么好。”
“难怪,是有点臭。”左黯黯一边嘟囔,一边欢喜地拿出纸笔,他从前没见过这种式样的房子,对上头住人,下都豢养家禽的竹楼倍感兴趣,抬脚躬身往里去仔细看,预备为他那游记添一副小图。
白星回大臂一伸,把他从一大坨牛屎上救回来,拉坐在地上:“你脑子没坏吧。算了,小爷心情好,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喂,你那两个黑白脸兄弟呢?”
左黯黯叹了口气,指着遍地的黄色小花:“区区看这花开得艳,就走近瞧看,有个牵牛的娃娃路过跟区区说话,区区听不懂他口音,但看他比划,像是在说这花的名称,他拿拇指和食指捏圈,模仿孔雀走路,大概是唤‘孔雀草’吧,区区就说我们那儿叫万寿菊,可他又听不懂区区说了,区区就学老太爷咳嗽,像寿比南山……”
他说了半晌没说到重点上,白星回摇摇头,走了。
左黯黯总算意识到不对劲,追上去,迅速说完最后一句:“等区区反应过来,已经跟丢了,区区又看不太清,不敢乱走,就乖乖在这儿等着。”
白星回听完,步子迈得更快,他几乎能预料到左黯黯下一句话是什么,他可没功夫帮忙寻人。
可左黯黯只是低头跟着他,并没有唐突开口,见他走得匆忙,大抵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会子,换白星回不好意思,他平日也是个仗义人,只不过眼下不是时候,干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人讲礼,倒是都讲礼起来。
拐了个弯,晃进一条石墙对砌的阶巷,清幽中,脚步声被无限放大,两个人都不说话,有些尴尬,左黯黯大着胆子,热心开口:“先前区区听到他们唤你殿下,不知是哪国的殿下?是急着要找随行护卫吗?区区知道他们在哪儿,区区带你去!”
话刚说完,巷子尽头,两座竹楼中间,就见着都卢带着人一闪而过。
左黯黯举起手臂高喊:“嘿,这儿!”
白星回赶紧把他嘴捂住。
左黯黯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丧气地垂下头,偶尔瞟一眼,再瞟一眼,直到白星回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威胁道:“我是逃婚出来的,你再多话,就把你抓去成婚。”
“成婚?万万不可!”左黯黯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
白星回在心中窃笑:你想,还不能够呢,孟不秋估计能抽刀把你砍成八段。他没留神,脚下滑了一步,左黯黯想扶,喊道:“王子殿下,仔细看路!”刚出口,人又稳住了,只能找点话说:“你那眼睛,不,那森罗之眼,区区在来的路上也曾听过,如此奇物,需得机缘。”
“送你要不要?”
“你不想要?”左黯黯惊奇道,“即便你现在无法掌控,但终归是被选中之人,太史公曾云: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注)。”
白星回叹了口气,不明白这家伙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捂着耳朵往前走。就在他疾步冲出巷子时,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呼喊——
“左贤弟!”
“史大哥。”
左黯黯背着书篓欢喜地跑过去。
白星回脸一黑。
他想走,但丘山惠那只老狐狸精已经用话把他的路堵死,只见那腰扇一展,话随后来:“这位不是……”
赶在左黯黯开口喊殿下前,白星回努力堆了个笑,用不知道几处方言混合的口音说:“在下阿那奚。”说完,偷偷踢了左黯黯一脚,给去个口型暗示。
史易听来很着急:“阿什么鬼?”
丘山惠抿唇发笑,却不说话,而是一眨不眨看着他额上的伤疤,那道伤口结痂后,倒平添了几分诡艳。
白星回坦然地解释:“都是误会,我可没那种本事。”
丘山惠略一沉吟,也觉得这气质毫无洞察世事的通透,遂一笑泯之,闲聊起别的。左黯黯便开口:“史大哥,你们可有线索?”
史易摇头,老实说:“人生地不熟,言语亦不通,难搞!”
而后,他指了指不远处一间饭堂,秦诤夫妇就坐在窗边,可他们同马帮也没什么交集,贸然上前问话,反倒会惹人不快。
左黯黯叹了口气,如果只是丘山惠为争强斗胜才查案,他定会开口劝阻,但史易也默许,便说明非行此着不可。无论是自己寻兄,还是史大哥寻物,都必须深入滇南,很可能还要横穿哀牢山,往南蛮诸国去,马帮是最好的依靠,他们需得求这个人情。
“那位孟族长不也插手此事,他总得依次找人问询,如果他在,或许能顺势搭上话。”左黯黯轻声说道。
马帮总堂在牂牁郡,现任郡守孟放又姓孟,少不了沾亲带故。
提到孟不秋,史易忙不迭看向白星回:“你们……”
白星回立刻摆出一副我跟他不熟的模样。
史易略有些失望,随后将手中白刃握紧,赞道:“此人倒是有真本事。”
丘山惠用扇子抵住下巴,话同身边人讲,但余光却瞥向白星回:“史呆子,你该不会想找他打架吧?”
“打架?”
本是打算不管听他们说什么,都只当放屁的,可一提孟不秋,白星回却又绷不住脸,又惊又急。
左黯黯对白星回很有好感,便耐心解释:“阿……那奚,你不知道,史大哥在江左有个诨号叫史白刃。他自小习武,精于‘白刃破万势’,换句话说,就是用最简单的兵刃,最基础的招式克敌,不过修习此法有一弊端,需得不断与人实战,所以……”
现今江湖各大宗门的独门武功,多少有些花里胡哨,尤其在外功方面,这种返璞归真,追求最简单的一招一式,倒是颇为新鲜。
白星回灵机一动,这可不就是送上门的机会,到万不得已时,也许可以使个法子,令这个姓史的去拖住孟不秋,自己便能趁机离去。想到这儿,他抬眼四望,孟不秋没瞧见,但回竹楼没找着人,正四处搜寻的都卢却被他张望到,于是,他赶紧招呼过来,打发人去查查,孟不秋现今在何处。
再竖着耳朵偷听时,几人已由孟不秋谈到孟部,再经孟部,说到滇南最大的门派天都教。史易好战,对各宗门上下如数家珍,且听他道:“自从咸安二年天都之乱,前任巫咸大祭司与现教主白少缺大磨岩一战身死后,天都教这些年大祭司一职始终空悬,也再无惊才绝艳的奇人。”
左黯黯很是疑惑:“那白教主不是么?”
“当然不是,武功好的人多得去,可还称不上奇才!”丘山惠接话,他出身五岭,这南武林各大帮派素来与天都教不和,当年天都之乱便是由他们结盟攻山而至,偏偏最后铩羽而归,未从那大祭司手下讨得一分好,说话自是有几分鄙薄刻毒,“据说,这位教主大人现今行事越发荒唐,近年来多由其夫人打理上下,可见庸才,祖宗家业,迟早毁在……”
白星回心直口快:“你胡说!”
说他蠢材他乐得,毕竟上头有个长兄顶着,他从小只想当个富贵闲人,可当着他这个少教主说天都教的是非,却是叫人不忿。
丘山惠看他打扮是天都教徒常穿的苎麻白衣,那时说到追查凶手,孟不秋对他又颇有些维护,便试探道:“看样子阁下与天都教渊源匪浅。”
“当然……”
白星回提了口气,嘴皮子直翻:“不!在下打盘越国来,游历南中,听说天都教为南武林第一大帮派,与中原武林号称泰山北斗的云梦帝师阁齐名,并称一阁一教,凌驾于刀剑二谷、三星、四府等宗门之上,什么岭南五派,倒是未曾耳闻,想必都是些连提鞋都不配的渣子……”
他一通吹嘘,又说得极快,话中故意夹杂着盘越话、哀牢语和百濮方言,把人说得云里雾里。
看几人呆愣如鸡,白星回拍拍手,甚为满意。
可随着那口气泄下,他心里又不自觉生出一股子茫然,终归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浑身上下总有股叛逆,不想借爹娘的势,也不想借嘴皮子功夫,想靠自己的本事打人嘴脸。于是白星回暗暗发誓,要将事情查清楚,还要比这丘狐狸更快,让岭南的家伙们看看,到他这一辈,也不会堕了先人的威名。
左黯黯嗅着股火药味,趁肚子咕咕叫,赶紧提了一嘴吃饭。丘山惠邀上白星回一道,白星回本硬气得不打算去,但不吃饱没力气跑路,加上随身的钱财在落下那地洞时丢了个精光,临时决定打秋风。
毕竟,人可以不为名利折腰,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
白星回厚着脸皮走进了饭堂。
鹧鸪谷中唯一的一间馆子,在一座草堂屋子里,由一对老夫妻经营。白星回性子活泛,喜欢和人侃大山,上茶时便多嘴两句,老板娘说她二人是为避**无奈至此,曾对滇南厌恶如蛇蝎,来此后发现民风彪悍却又简单质朴,只因不想再涉足江湖,而九部过于复杂,才留在鹧鸪谷。
这一留,就是好些年,是亲眼见过缅萨在此证道,因此心灵得到慰藉。
白星回是不信这些的,拍了拍桌子,喊要点菜,但这饭堂怪就怪在没菜牌子,是后厨今日煮什么便吃什么,开饭打烊都靠门口炭火灰写的挂牌,过时不候。
于是,几人只能等着堂倌端盘,像赌坊开骰盅一样,还有些隐隐期待。
“他们都在看你。”
等菜时,左黯黯从筷筒里抽了两支递给白星回,悄悄使了个眼色。后者当然知道因为“森罗之眼”的缘故,自己被当猴子一样围观,但他拒绝承认自己是猴子,于是认真说:“毕竟我长得俊,谦虚,谦虚……”
话虽如此,白星回又脱不了好奇,凝聚耳力想听听他们怎么夸自己这位“天降之子”,结果屏息一闻,人说的是那位缅萨大师还有他的相术。
“缅萨,缅萨,到底是何方神圣!”
白星回小声嘟噜,没防着有人接话。都卢回来,就靠在木栏杆下头,支了个脑袋往上看,轻轻说:“殿下何出此言,国师如何,您不该最清楚?”
“国师?”
“是啊,殿下当年不就是被缅萨国师抱走的。”
注:出自《史记》,大致意思是上天赠予的机会不接受,反而会遭受祸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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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