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处,几人脸色皆是一僵。
当中尤属秦诤最差,说话时连嗓子也有些哑:“吴有意给你们指路了?”
左黯黯解释:“前日傍晚,我们在驿亭歇脚,碰到他……这位吴兄弟,看他和驿长说话,像是对滇南非常熟稔,便向他询问过去哀牢山的近路,吴兄弟人善心好,还特别耐心给我们画了一张图,他不该骗我们呀。”
他在书篓里翻了翻,又在身上摸来摸去,愣是没找到那张白帛碳灰画的图,顿时局促难安:“区区说的是真的,人都死了,区区没必要说谎。”
史易陷入沉思,而丘山惠的脸色则很是难看,刚刚才说过那指路人的不是,转头发现此人和马帮,甚至是秦诤有莫大关系,往好了想,有些拂面子,往坏了讲,保不准人家还以为自己在指桑骂槐,他可还想跟秦诤套套近乎,探听沿途的消息。
白星回同孟不秋对视一眼,他一向精神头好且好奇心重,又不怕事,自是不顾及,挑开了讲:“可是这姓吴的为何要故意给你们指错路?你们从前不认识,又没仇怨。”
丘山惠瞪了一眼,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拿白刃的史易却两掌一合,干干脆脆拍板:“查下去看看。”
丘山惠没拦住他的嘴,咬着扇子转念一想,也觉得认同,他虽然确实想借力马帮,但不代表非他们不可,此行身负重任,马帮又素来消息灵通,若教旁人晓得他们一行人的目的,恐怕也是麻烦,正好可以借此探一探马帮的水。
一提追查,在场人都有些沉默,村长的大汗更是没断过,拿手巾子不停擦,生怕惹了一些二个硬点子。
必须得添把火。
丘山惠觉得自己有必要附和,可不能顺着史易的话,那会得罪秦诤,于是他将目光放在白星回身上,借方才秦诤讲的始末道:“在下倒是不太信鬼神之说,不过既有如此奇人奇技,也愿一睹阁下风采。”
白星回正准备溜号:“啊?”
秦诤心想,虽不知白星回身份来历,但看孟不秋与他的态度,绝非俗流,不如卖予个人情,解了这困窘,毕竟,森罗之眼的说法是打马帮驮队散播出去的,不定是子虚乌有。于是,他迅速控场,把话圆过去:“只是个牵马的,大可不必叫诸位兴师动众。丘公子,他既误导几位,秦某在此赔罪,几位远行若有麻烦,尽管开口,马帮能帮则帮。”
丘山惠有些心动。
但孟不秋却不肯松口,面对丘山惠方才的挑衅,他将白星回护住,冷笑道:“这位吴兄弟可不只是个牵马的,至少是个马锅头。”
马锅头,一般都是给能单独带队出行的小首领的诨号。马头挂镜,能照前后山路之难;身背一口大锅,负责料理整队,因此成名。马锅头手法老道,经验颇丰,稍微长年势的,在帮中辈分都不低。
秦诤虽生得肤黄粗犷,但心思上文静内敛,见孟不秋戳破,有些为难地红了脸,倒是他那位夫人,话虽少,但行事要雷厉风行得多。
关盈袖口气有些冲:“他确实是个马锅头!”
秦诤赶紧握住她的手,手心都是汗:“阿袖,别冲动,孟族长说的是实话。我本想多给些抚恤,息事宁人,现下……”
关盈袖收敛急脾气,颔首小声应他:“不过多耽搁几日,妾的事……都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两天。”
就在他俩含情脉脉,互相宽慰之时,丘山惠走到尸体跟前,从史易手中接过白布,一把掀开,蹲身细心查看,遂道:“他不是被野兽咬死的,而是死于窒息。”
众人皆惊:“窒息?”
丘山惠骄傲又好斗,看向孟不秋,指着尸体道:“吴有意体表发绀,皮下淤血成斑点状,”他拿白布裹着手,将侧边完好的嘴掰开,“诸位看这牙齿,窒息而亡的人,牙下出血,口中含血,会成此状。”
“若是还不信,大可剖尸,尸体五脏想必多有淤血。早年在下出山历练,曾路遇一桩凶案,当时验尸的仵作便是这么说的。”
孟不秋走至另一侧,半跪于地,食指一抖,上头戴着的那只银指环弹出刃片,化作指刀。
白星回是个随性的,放着好机会又不走了,挤上前凑热闹,他定睛一瞧,这指环可不是前些年他送给孟不秋的,用来做持刀的护器,自己还取了个名字叫“不恕”,意指他刀法“出刀破势不回头”。
好端端的指环,什么时候被他改作了武器!
指刀剖腹,果真如丘山惠所言。
在场有不少胆怯者,孟不秋便将发现平静转述。他声音太过于平静冷淡,谈及自己的发现时,也不卑不亢,不避不讳,被激起好斗心的丘山惠像被一盆冷水浇灭心火,觉得索然无味。
村长惊呼,手一抖,帕子差点抖到地上:“孟族长,那这么说,这个人是被杀死的?”
“除非他自己能把自己憋死。”丘山惠莞尔一笑,忽然意识到他口中的称呼,不得不向秦诤征询,随后道:“原来是孟部族长,久仰久仰!”
左黯黯正一手持书,一手握笔,像个勤恳的文书一样,落字如飞,听见丘山惠的话,猝然抬头,结结巴巴道:“天,天都教九部?如雷贯耳,如雷贯耳!区区要赶紧记下来,他日有志,定要撰一本《西南杂记》。”
白星回在一边掏了掏耳朵,腹诽道:哼,天都教少教主本人就在这里站着呢!
左黯黯忽又想起一事,一拍脑袋,神色飞扬:“区区有幸拜读过常道将的《华阳国志》,当中曾载竹王生于豚水,剖于三节大竹的传说,孟部以竹为尊崇敬拜,如今所见,果真人如劲竹,端直卓尔。”
说着,他援手一拜,以示尊重。
这一拜过于庄严,把白星回给看乐了,捂着嘴笑。
他可没看过什么《华阳国志》,那样的故事落在眼里也不稀奇,毕竟滇南族类繁多,各有崇拜,都是平常事,何况此间民风闲适恣意,不似中原多讲繁文缛节,这样的大拜只拜天地父母。
孟不秋听见声,头也没抬:“你有何高见?”
白星回立刻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巴巴地将脖子一收,嘀嘀咕咕东拉西扯:“高见?什么高见?站得高见得远,是要我踮起脚来瞧吗?踮脚头晕,实在困乏,看样子歇觉的时辰到了……”想想看,他整一夜没睡,被追时又处处警惕小心,不仅防着人,还得防着野兽,不然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给——
野兽!狼!
白星回猛然清醒,拉着孟不秋道:“昨晚在那破林子,我确实听见过奇怪的声音,还想说是只养膘的狼,跑起来非但不敏捷,反而一钝一钝,这么说来,很有可能是恶狼拖着尸体,尸体在地上碰撞。”
“我记得吴兄弟失踪后,秦少爷和他的手下会同几个村民进林子搜寻,我表兄也在其中,没走多远就见着被啃噬的尸体。”那个叫宜尔的青年回忆道。
白星回恍然,心直口快:“肯定是有人知道失魂地少有人迹,想神不知鬼不觉抛尸,却没想到我会驱赶野狼,那狼东奔西走,竟阴差阳错将尸体拖了出来,还碰见了你们的人,他只好顺水推舟,栽赃在狼的头上,想赶紧息事宁……”
孟不秋捏着他的嘴,把他推开。
白星回张牙舞爪挥舞手臂,直到目光撞上秦诤,略有尴尬,这里头只有他最想平息此事,此话一出,总教人误会。
偏偏不会看场面的呆子还有一个,宜尔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赶紧磕头催促:“少侠接着说呀,凶手是不是在这里,又是否有人在说谎。那年我们一家三口逃难至此,我娘病入膏肓无钱买药,还是吴兄弟仗义疏财,我娘虽未挺过寒冬,但却教我和阿爹挺到了新春。他是个好人,少侠定要为他找出凶手!”
白星回性子皮,但心肠却软,宜尔哭天抢地,他便坐立难安,心里紧着一口气,可又无计可施,只能朝孟不秋靠过去,攥着他衣角拽了拽,这下,王妃也不喊了,就可怜巴巴地问:“那什么,你不是说高见吗,你肯定有,是不?”
“高见?什么高见?要不我踮起脚来瞧瞧,兴许会有——”孟不秋学他说话,但他调子太冷,人又不够俏皮,听起来教人毛骨悚然。
孟不秋可不像是会逗趣的,又哪句话得罪他了?
白星回不由反思,但他那脑袋瓜子一根筋,根本无法一心二用,琢磨这一茬,便顾不上嘴,脱口道:“你不是族里的巫师么,要不你占卜……”
他猛然反应过来露底,抽了口冷气,赶紧无耻兜住,对着宜尔道:“我跟你们讲,这个森罗之眼除了让我觉得脑门有点痛以外,没有任何作用,对,脑门痛……”白星回顿了顿,还真觉得眉心刺痛,两眼一翻,倒下,“啊!我不行了——”
“殿下!”
侍卫都卢一个滑跪上前,将人托住,剩下的人头手脚各一个,围拢一圈,把孟不秋和宜尔都挤了开去。
村长是个老实人,突然摊上这么大的事,慌得擦汗的手巾子已经湿透,干脆弃之不用,改换成袖子,一边拭一边问孟不秋:“这如何是好?”
孟不秋开口:“那就查吧。”
小胡子村长唯唯诺诺应,看起来有点滑稽,又有些可怜。他对着地上的白星回瞪眼,觉得有些难办,这鹧鸪谷得益于缅萨,不知该以什么规格接待这位“天降之子”。就在他踌躇不得时,孟不秋先开了口:“他交给我,烦请村长妥善安置其他人。”
白星回竖着耳朵听,睁开一只眼,又闭上——
反正只要咬死不认,孟不秋也拿他没辙。
孟不秋对他的小动作视而不见,转头对都卢说:“此处距离村子还有小四里,阁下预备怎么把他送回去?”
都卢捋袖子,起先想扛回去,可转念一想,又有些大不敬,何况人突然昏厥,查明原因前不可颠簸。于是,他试探地问:“要不,找两个人,打个滑竿抬回去?”
“不可,”孟不秋义正词严否决,“滑竿左右无扶手,他现无知觉,万一摔落如何是好,总不能将他绑在椅子上。”
——随便怎么弄回去都行!
白星回听得心火烧,只觉得这两人怎么这般磨蹭,他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这谈话的功夫,早死了八百回。
都卢着急:“那怎么办?”
他那几个手下也是木头人,把人抬起来,又想往各自的方向走,差点来个“五马分尸”,白星回在心里叫苦不迭,直到孟不秋开口。
孟不秋提议,伤者需得平放,于是点了两个人,一人托脚,一人抬肩,一人在后方托着腰,给他打横扛起来。
村长叫好,觉得这么大阵仗,很给“圣人”面子。
左黯黯跟在后头记录:某年月日,路经鹧鸪谷,偶遇“森罗之眼”传人,村中以抬山猪之法迎之,实为趣事。
这样子,可不就像待宰的猪被绑缚四肢,吊架子上!
“你才是山猪,你全家都是山猪……”
白星回肚子里念叨,根本没晕又睡不着的他,一路上听见村民指指点点,只觉得声名败于一时,臊得脸皮发烫。
他掀开眼皮,恰好孟不秋视线扫来,只能哼哼唧唧,假装疼得难受。
孟不秋走到前方,将都卢拦住。
就在白星回以为他要亲自上手判断真假时,却听见人突然改了主意,说:“我来背他吧。”而后,竟真的蹲了下来。
直到被都卢推到孟不秋背上,白星回都觉得在做梦。
亲们放心看,这篇文整体基调比较欢乐,有时候还有点沙雕……
注:关于马锅头和窒息死状,有参考百度词条。最早知道马锅头还是看汪曾祺汪老的散文,写云南旧事时提到,觉得马帮还挺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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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