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子说漏嘴,低下头,碎碎叨念:“我,我,对,都是他,都是秦孝正诱惑我!”他瞪大瞳子,热泪盈眶,可怜得仿佛待宰的幼鹿,心里却邪恶地想,拉个替死鬼垫背,最好能叫其把所有的罪孽背干净。
——他之所以怕,是因为滇南不同中原,不讲繁文缛节,不好面子功夫,男儿只凭血性,孟不秋杀他,易如反掌。
“谄媚小人!”
秦孝正啐道,那口气和蔑视的态度,仿佛他才是此间的大爷。
小胡子充耳不闻,继续解释:“当年,这姓秦的不过是个烂光棍,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娶了个小夷帅的女儿,一跃成为马帮二把手。为了搞到钱财,诱杀行客,再将尸首扔进失魂地。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曾想,被我撞破,是他,是他威胁我……”
话说得激动,顿时唾沫横飞。
孟不秋冷冷看去,一双纯黑的眸子密不透光,小胡子像被剖出心肝摆出来看,张口结舌,忙改了说辞:“我,我,我一开始真是反对的!只是,威胁不成,他,他又派人奉上不少珠宝和稀奇玩意,还,还给我说了许多山外的故事……”
山外的故事,无非是石崇斗富,是统管天下商旅的“长安公府”是如何钱通鬼神,是建康台城里头,簪缨世家的公子哥儿拥美婢,饮佳酿。
滇南多山,虽有山珍,却出不得宁州,最多能供此地的人靠山吃山。
谁不想过上好日子?当个土皇帝?
小胡子闭上眼睛,认命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就答应了他。我,我发誓,我没杀过人,真没杀过人……”
孟不秋垂眸,道:“嗯?”
“最多,就是在林子里装了些……捕猎的陷阱,再告诉……”小胡子胆气不足,声量越来越小。
白星回上手揪着他耳朵,喝道:“好啊,那些玩意是你装的!白日动手的也是你?”
“哎哟哟——”
小胡子村长痛呼,连连求饶:“少侠,还不是你说你看出善恶好坏,我才出此下策,毕竟那森罗之眼……”
白星回不解气,朝他心口踹了一脚,指着自己,奇道:“还是我的不是?”
“不不不!”
“你可真有意思,自个将森罗之眼的传说散布出去,自己却又对此深信不疑,你就不怕夜半睡不踏实?”白星回给气笑,“在地洞的尖刺上抹些箭毒木汁液,行客误中而亡,也赖不到你头上,连借口都想好,可真是奸猾。”
白衣少年笑着笑着,忽然又不笑,露出和他年龄不符的威仪,冷冷吐出两个字:“——该杀!”
史易举起刀,小胡子村长抱头发抖,喊道:“我都老实交待了,饶我一命,饶我一命!”见刀未落下,他又膝行到孟不秋身前,抱住他的腿,哭求道:“我,我把这些年所得全都捐出来,我给他们祭祀,给他们安魂,我……”
孟不秋嫌恶地将他踢开。
碎发遮面,也遮着人心不古。小胡子眼底浮出怨憎的狠色,心一横,将鞋梆子里绑着的箭毒木枝抽出,向孟不秋腿上扎去。
木枝落了个空,村长甚至没瞧清,他是如何脱身,手指只堪堪掠过一道残影。
“确实该杀……”
孟不秋微微一笑,一式燕子抄水,两指将木尖夹住。
小胡子立即松手,趁乱奔逃。
孟不秋松手反挥,那根箭毒木瞬间自后贯穿他的咽喉,将他射死在缅桂花树下,就伏尸在秦孝正身旁。
秦孝正看了一眼那双含恨不闭,惊恐失措的眼睛,心里发狠,又恨,却也怕得手脚发软——他不想死。
偏偏史易这个实心眼,事不过脑,又不三思,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看还有个活的,便跟那庖屋里烧饭的掌勺师父一般,将圈里肥猪的死活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见他提刀一点:“那这个人呢?”
像极了菜市口和卖家禽的贩子谈死谈活的样子。
秦孝正心慌,大声喊:“你不能杀我!”
马帮再上不得风光台面,但走南闯北,最接底层,那关系罗网好歹也遍布整个南方。
因而,这话是说给孟不秋听的,史易这楞头小子算哪根葱,押上丘山惠这出身五岭老派的也不够格,至于白星回,少教主又不是人人能见,倒是怪不上他有眼无珠。
可是,孟不秋真要杀人,哪里会顾及那么多。
白星回由己及人,也担心孟不秋冲动,忙将人拉住,小声道:“有道是在宁州,宁可得罪朝廷,也不能得罪夷帅,那姓秦的和夷帅联姻,虽只是个倒插门,他丈人也不过是个小头头,比不上孟这样的夷族大姓,但毕竟百濮同源,你不宜出手。”
秦孝正立刻帮腔:“对,你可不能坏了祖制!”
白星回竖着耳朵一听,立刻用百濮话噎了他一句:“你论什么祖制,滚一边去。”秦孝正立刻闭嘴。
“都听你的。”孟不秋果真收了刀。
他如此顺着自己,答得又这般干脆,还是那个在乌蒙塔寨雷厉风行的族长么?白星回肚子里打小鼓,浑身不自在,便试探道:“要不你再想想?”
秦孝正被他俩的反复无常气得呕血。
孟不秋板着脸,在他支过来的脑袋上屈指弹了一把,白星回抱着额头撇了撇嘴,回身时瞧见树下的老不死瞪着一双铜铃眼瞧他,毫无悔改之心,想想又觉得可恨,咬着后槽牙道:“刚才真不该拦着秦少夫人。”
抱着尸首,麻木不动的关盈袖忽然动了耳朵。
史易对于棘手的难题向来只有一个处理法子:“不如交给官府?”
丘山惠心想,马帮能行南走北,怎可能和官府没有半点通气,真交出去,保不准会教他金蝉脱壳,这等丧心病狂之人死不足惜,不若教老天收他,既可以全人心公道,又能削弱马帮在牂牁郡的势力,有助于师门壮大,此外,他们几人也能不沾荤腥地全身而退。
“我有个法子,”丘山惠拿扇沿遮着半张俏脸,只露出那双瑞凤眼,悄悄侧身,避开秦孝正的目光,“不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他捆入那‘见血封喉’林中,有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好,让老天来惩决!”
史易屋里屋外找来浸水的牛皮绳,将人揪起,自告奋勇扭送。
恶人已伏诛,白星回瞧着那枯坐无言的女子,于心不忍,便安慰道:“少夫人,还请节哀顺变。”
关盈袖脸色姜白,摇摇晃晃起身,似痴人呓语:“如果那天,我没告诉他,该多好——”
她脚下趔趄,白星回顺势搀扶一把。
“多谢。”
关盈袖展袖,擦去脸上风干的泪痕,温言致意:“少侠不去看看你的护卫们?抱歉,事出有因,下了重手。”只见她两手抱拳,眼中痛色渐轻,多了几许通透与释怀。
见她说话如常,白星回以为人已想开,便松手回礼,这老半天不见都卢报信,确实也该去瞧上一眼。
关盈袖为人公正,手上有分寸,倒是不必过分担心。
“少夫人,若有需要,尽管开……”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就是不知秦诤这尸首,是否要送回牂牁,葬归祖坟,若不然,也该就近入殓,白星回凭着江湖道义想帮帮忙,然而话未尽,关盈袖横向推手,将他摆脱,抄起地上的匕首,对着右脖就是一刀。
一刀不够,竟用力下划,将血肉切开。
她要自刎,怕人来救,扎得够深,血花迸溅出来,如温泉活水,汨汨往外冒而不止,孟不秋看一眼,便知是必死伤。
白星回将她砸落的身体接住,似乎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少夫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夫妻一场,唯有黄泉,才能相对,”关盈袖用染血的手取出卡在腰带中的镯子和书信,“少侠,我没有脸……恳请托付,更不敢……不敢以死为要挟,那日听夫君说,你的护卫口音似盘越,想来你也是,若你们此行南……南去,有幸遇见,请代为转交,若是无觅,把信撕了,这镯子便当赠礼。”
白星回心想,我要你镯子做什么?水色是好,质地上佳,可他也没打算真去盘越国,回了哀牢山,吃喝拉撒都有人管,也不需这等钱物。
不以死,而以我心软要挟,就不是要挟了?
他没有接,嫌麻烦。
关盈袖明白他缄默之下的婉拒,将手慢慢往回收,口含鲜血,两颊竭力堆起温柔的微笑,并无怨怪。
“葬一起吧。”
她说完最后四字,手指一松,闭上双眼。
镯子滚地,叮咚一声,白星回起身快走两步,又堪堪停住,猛然回头——关盈袖的脸竟是向着秦诤,他心里不由有些堵闷,最后一跺脚,回去将那镯子捡起,抽出染血书信,嘴里一边说着“麻烦,真麻烦”,一边盯着信封上的“与父书”呆立许久。
直到被揍晕的都卢赶来。
乍一看,地上躺了俩,树上挂了个,还有个不知哪旮旯冒出来的男人伤得进气多出气少,都卢心中一咯噔,立刻把嘴巴捂住,围着白星回观察他脸色。
白星回往他脸上拍了一下,挥手赶:“去去去,给那史呆子打下手去。”
“殿……”
“没事,小爷我日行一善,小事一桩!”白星回将信物仔细收纳好,再抬起头时,两眼灿灿,并无晦色,使人一见,仿佛雨过天霁,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