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得到我爹的消息,同乡的人说,他可能还活着。六年前,我娘变卖家当,攒够盘缠,携我一块南来。可我们言语不通,又不识路,孤儿寡母走至建宁郡,便觉得寸步难行。”
“我娘不想拖我受累,心生退意,但我知他二人从前感情甚笃,再加上,我也很想见我爹一面,便游说她坚持。就在我们走投无路时,遇到了一个人……”声音戛然而止,关盈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而是目光滚地,死死地盯着石缝中一朵倔强的荼蘼花。
她在自责,她在悔恨,将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白星回没忍住,蹲下身来,轻轻问道:“那个人,是吴有意?”
关盈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鼻头皱起,满面酸苦,需要大口连连吸气,才能保证话音不颤:“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是常在滇南山中行走的贩子,他好心说给我们指路,还要送我们一程,不过我娘警惕,谢绝了他的好意,他便老实交代,是看上了我娘那只水色极好的镯子,可以以此作为交易。”
“我娘没给,不是因为不信他,而是因为,那是她与我爹的定情信物,也是聘礼,她舍不得。”
“后来,我们好意谢绝,他虽失望,倒也坦诚,便说滇南多瘴毒,前方有一林子,活人进,死人出,便给我们指了条道,又祝我们得偿所愿,便拜别而去。”关盈袖忽然痴笑起来,往后无数个日夜她都曾想过,如果当初把那只镯子让与吴有意会如何?或者,她们娘俩没有选择相信,又会如何?
不,没有如果。
因为往后的许多年里,随着记忆的模糊,她都没有怀疑过,滇南道路多艰,瘴气蛊毒,黑水死湖,生死不过一线,也许只是她们母女运气不够。
她对吴有意的印象限于泛泛,一个长相普通的人,根本不会被刻意铭记。
谁能知道人心最毒。
史易和丘山惠对视一眼,几乎瞬间明白过来,吴有意给他们指的死路,也是过去那些人的死路,死在失魂地的,并不都是误入的行客,而是以各种理由被骗入其中的无辜路人,就像关盈袖母女俩。
关盈袖继续往下说:“我娘为了保护我,死于豺狼虎口,我在山中奔逃,不幸,又遇到‘山匪’,”匪徒两字她咬音极重,唇间不经意滑露出讥诮,慢慢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小胡子村长一眼,“天可怜见,我命不该绝,就在我被闷棍打晕之际,一姓范的好心人救了我,指了一条活路。”
“后来,我拜‘绕地红’聂鹰为师,学得鞭法,改头换面,可六年过去,此事一直为我心结,成为我的执念。一年前,我遇到秦诤……”关盈袖伸手替秦诤阖上双眼,悲痛至心死,反倒平静下来,“他力排众议,娶我过门。嫁入马帮后,过去的心念复活,有他相佐,我不再势单力薄,终于有机会再寻父亲,完成我娘的遗愿。”
于是,秦诤陪她一道南来,他们从牂牁郡的马帮总堂出发,随意捏了个游山玩水的借口,免教妻子受家人訾议白眼。
途径鹧鸪谷时,关盈袖触景生情,心神恍惚,他们便多耽搁了一日。
白星回嘟囔着:“逗留下来?”
他忽然想起那晚孟不秋的猜测,将碎片似的线索串联起来:定是马帮接了个厉害活,而行马路线又恰与他夫妻二人所走相重合,不知寻父真相的秦老爷子自然飞鸽传书,要他俩随行押送,并指派了自己的亲信前往接头。
这个亲信,就是吴有意。
关盈袖嫁入秦家不久,吴有意又常住江左,两人从前未碰头,直到此次会面。秦诤令妻子勿管,他来接手,但关盈袖却无意间听出了吴有意的声音。
是林中昏厥前听到的沙哑低沉。
——“早知道不费这功夫骗进来,他娘的穷得叮当响。”
——“别杀,杀的人也够多了,有个屁用,拿了镯子,打昏就是,这几个月我认识了个伢子,年轻有力气,弄到南边去挖玉,还能再卖两个钱。”
有些人的相貌,声音,过后就忘,平日无论怎么捶脑袋也想不出来,可真有一天再听到,就如噩梦惊醒,深刻而真实。
而后,关盈袖动手,痛快把人杀死。
她从没想过隐瞒,马帮若追问,她便如实道来,毕竟是他姓吴的有亏,江湖事以江湖手段了,即便是帮主,也得讲道服众。
但谁都没想到,秦诤爱妻成痴,此事为他撞破。
孟不秋垂眸,看着关盈袖怀中的尸首,不禁唏嘘:“唯一的变数。”
关盈袖苦笑一声,算是应他。
“如果我没猜错,秦少爷发现了你的异常,几番追问下,你将自己少时的遭遇全说与他,”孟不秋接着她口中的故事和真相往下推,“他为人正直热忱,定然同情你的遭遇,觉得你所为并无过错,但吴有意毕竟是其父手下,家中对这门婚事本就颇有微词,出于好心,他让你隐而不发,自己悄然前去善后。”
听到这儿,白星回“噢”了一声:“所以那晚扛着吴有意尸首进入失魂地的人是秦诤,也对,他长于马帮,经常翻山越岭,倒是不怕迷失。”
丘山惠则冷哼一声,幽幽道:“教吴有意埋骨其中,倒不失为一种因果轮回!”
“就是可气!”史易激动地往手心中狠砸了几个拳头,道:“那山里的狼崽子不长眼,竟然把尸首给拖了出来,否则,也算是一场皆大欢喜!”
白星回摸了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吭声。
那失魂地的野兽多半是想就地解决的,奈何那晚他为躲孟不秋满林子瞎跑,又用火瞭,反倒教尸首给山中狼叼了出去。
孟不秋瞥了眼他的小动作,白星回立刻缩手,嘴巴上满是遗憾地附和着:“可惜,可惜啊……”
“不可能皆大欢喜。”
孟不秋不留情面地打断。
此言一出,便是关盈袖也愕然抬头,候着下文。
孟不秋负手而立,向着皎月,以一种洞悉世事的口吻,给出最绝情的答案:“秦诤在抛尸时,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也就是这个秘密,促成了今夜的死局。”他顿了顿,向秦孝正发问,“秦当家,你觉得呢?”
秦孝正含着血沫子,狂笑不止。
“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参与其中,很可能是一切的主导,所以更坚定地想要瞒天过海。我想,他之所以让村长在森罗碑柱下主持祭祀,并不是为了吴有意,而是为了你,祭奠的也不是吴有意,而是满山的冤魂。”孟不秋对着关盈袖轻声说,“——他心中有愧,可又是□□凡心,做不到大义灭亲!”
“啊!”关盈袖抽泣,久久不能言语,最后,她捧着脸,绝望地说道:“他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傻瓜!”
歇斯底里的哭骂中,众人默然。
真要论是非公道,秦诤的做法显然有失偏颇,对关盈袖和失魂地中的亡者都不公平,但要教一个夹在当中的凡人,拥有圣人的觉悟,做到六亲不认,似乎更强人所难。
秦孝正从中截取的钱财,总不可能全为他一人所用,秦诤不知情,但终归受益。
此起彼伏的叹息中,小胡子村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刻薄道:“何必惺惺作态,要我说,在场中人,恐怕无一能给出更好的选择,能给出的,也不过是事未沾身,嘴上诸葛。人心最不可估量,若当真遇上那样的情形,你们只怕会做得比秦诤更绝!”
史易沉不住气,与他对质:“休要胡说!”
村长反倒更为得意:“怎么,急眼了?那就是被我说准了,毕竟,能禁得住诱惑的,世上又有几人?大多数人会犯的错,你我也皆会……”他眼珠子直转,心里算盘打得响,知道硬来不成,想动花招脱身。
“诡辩!史……兄弟,你可小心喽,别被他蛊惑。”白星回一语道破,史易立刻反应过来,手上白刃一翻,架在脖颈后,将人压跪在地上。
丘山惠往小胡子腕口内关穴踢了一脚,袖子里果然落出带毒的暗器与迷烟。
“多谢!”史易不吝夸赞,“少侠真是慧眼如炬。”
白星回反倒不好意思,孟不秋不动声色偷觑一眼,心说哪是慧眼,鱼目还差不多,不过是从小到大,他每每犯错被抓包,惯常使这混淆视听的手段糊弄,再择机溜之大吉,只是左右都是亲人,心思不会如这贼子一般歹毒罢了。
平日不帮倒忙,已是谢天谢地。
就在孟不秋追思往昔之时,便见着白星回上前,拍了拍那小胡子的脸,笑嘻嘻说道:“你都说如果,没有发生的事,也可能永不发生,你小爷我就是投胎投得好,这辈子双亲仁义,兄友弟恭,老天都不给这样的机会,你想破脑袋也没用,下辈子吧,噢,不过下辈子你不定能看得到,作恶多端,万一堕畜生道呢?”
史易依旧云里雾里,想不通既然凶手已定,村长方才又跑什么跑,便问道:“这个人怎么回事?”
孟不秋幽幽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史易明白过来,把刃口又狠狠往下压了压,说:“你的意思是他也参与……”
丘山惠转着扇子,插话:“没有一方势力的庇护,能隐藏这么多年?那些白骨虽然未有中毒迹象,但却存在挫骨的外伤,也许,这些人从前只是诱导,兵不血刃敛财,但利欲膨胀,难以满足那饕餮胃口,只能使些更加残忍的手段。”
史易刚直,听来愤然不已,操起嗓子质问秦孝正:“你说!”
秦孝正却“呸”了一声,昂头不应。
白星回笑眯眯地看着村长,把地上的暗器捡起,在他脸上蹭了蹭,说道:“那,你来?”
后路已绝,既为鱼肉,那小胡子村长终于慌神,想挣个活命机会,变脸似的立即俯首认错:“我,我一开始是反对的!”
白星回耍赖,故意装作吃惊:“我没问你这个,就想问问这暗器怎么使,啊,你怎么自己承认了?”
史易大笑出声。
残酷真相
诶,今天情人节,那就……情人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