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一瞧,原是左黯黯瞧不清,书篓子被挂腊肉的细绳绞住,他用力一挣,拉垮了支架杆子,砸落时又打烂蓄水的大陶缸。
“阿那奚,我在这儿!”
听声辨认的书生拼命挥舞双手,向前奔跑时踩着瓷片碎瓦,在水中向前滑溜。
白星回一巴掌拍在脸上,足尖轻点,飞掠而下,将腰间的竹竿摘取,往他腰后一托,旋身一记膝顶,趁他矮身时,杆子穿过腰带,手运气劲,借内力一推,直接将人给“挑”上小楼二层。
“区区魂飞矣。”左黯黯两眼冒星光,双腿早绵软,落地东倒西歪。
“你才吓死我了!”白星回扶正他的肩膀和脑袋,敦促道,“快说,找我做甚?来来来,正好赶巧,有早饭吃。”
左黯黯觑了一眼那甜腻的糍粑,肠胃翻涌,忙说道:“不吃了。”
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这一大早的,人人搁这儿避如蛇蝎,白星回的脸瞬间垮下来,把人往外推:“那你走吧。”
左黯黯慌了手脚,语带哭腔:“阿,阿那奚,人命关天……”
白星回嫌弃地瞥看一眼,絮絮叨叨三声“麻烦”,最后心念过不去,又抓着他衣襟追问:“发生何事?”
“这……”左黯黯往长袖里掏了掏,掌心前伸,托出一只女式香木雕迎春花插梳,“岁儿姑娘的,今早有个老农交付予我,他不肯走,几里哇啦说的我又全不懂,就向村长寻了个会译话的小伙,才知道,那老农今早数栏里的鸡蛋时,发现少了只大公鸡,往林子边缘找时,捡到此物。”
昨日任岁儿众目睽睽之下高调刺杀,她人又不爱红妆,髻上唯一的两支寡淡的首饰,都是中原制式,想教旁人印象不深都不行。
“所以你那哼哈二将也去了?”
白星回望了眼他来时的方向,不见小尾巴,心里如此猜测。任岁儿身为阳山派弟子,一手飞鹤刺在江湖中有些名气,她若丢了东西,还丢在非是险境的地方,必然十分古怪,杀害吴有意的凶手又未露面,光是这些疑点,想不惊动史、丘二人都难。
左黯黯承自一派清流,熟读诗文,别说起绰号,平生怕是人后非议都做不到,乍一听那哼哈二将,愣是半晌摸不着头脑:“哼哈二将?”
白星回抢过插梳,嗅了嗅,眼珠直转,忽道一声“糟糕”。
“怎么?”左黯黯惊得退了半步。
“好浓的……”
白星回拖长调子,吓得左黯黯俏脸瞬间惨白,连带那一双厚唇也泛出绀紫色,像是胸闷憋气喘不过,心有所感就怕他嘴里吐出“血腥味”三个字。
“……什,什么?”
白星回话锋一转,把插梳扔还给他:“……鸡屎味。”
左黯黯两手小心捧来,用袖子擦了把冷汗。
白星回又贴了过来,从后探头,悄声问道:“你担心谁?史易,丘山惠,还是……”
左黯黯躲躲藏藏将插梳收在巾子里,又贴身放入中衣内,红着脸支吾:“都,都担心,他们,他们都是生人,对滇南地势不熟,那林子又很古怪,区区这才想拜托……”
“走吧。”
白星回笑眯着眼,并不戳破他的小心思,而是立即敦促他开路,自己负手在后,故意操着嗓子大声说:“……唔,确实危险,那林子长满箭毒木,稍不留意,便会命丧黄泉,所以你想请我帮你把他们找回来?”
左黯黯连连点头,脸上添了喜色:“多谢。”
白星回吹了声口哨,笑起来:“我可不是帮你,我最怕麻烦,只是去凑个热闹。”
左黯黯有些不放心,开口询问:“凑热闹可需要做什么准备?”
白星回摆摆手,说:“不必,再带个干活的人就行。”
“带谁?”
左黯黯以为是那个扎高马尾的护卫。
“喏。”
白星回朝前头抬下巴,倒行谈话的小书生回身,脑门撞在一堵肉墙上。
左黯黯打了个摆子,喊道:“孟族长!”
孟不秋冷着脸,塞在路中间,视线越过那小个子。白星回厚着脸皮左顾右盼,假装观望风景,心里却想:孟不秋果然埋伏在附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这不,稍微亮个大嗓门,他就坐不住了。
“不许去。”孟不秋拦他多管闲事。
“有线索哦!”白星回搓搓手,眼放精光,跃跃欲试。
“嗯,线索。”孟不秋认同,于是多加了个字,“你不许去。”
白星回纳罕:“为何?”
“不为何……”孟不秋睇了他一眼,领着左黯黯快步离去,“你太吵。”
都卢带着护卫从另一条小路岔进来,在两人之前来回打量,实在拿不定主意,问道:“殿下,要跟上么?那林子既是九死一生的险恶,可需备上些什么?要不要留人接应?要不要告知村长?或是再叫些……”
“废什么话,当然去喽!”白星回捂着耳朵,往前追赶。
“殿下,殿……”
追了一节,白星回忍无可忍,回头指着都卢的鼻子,模仿孟不秋的语气:“等等,你不许去。”
都卢疑惑:“为何?”
白星回一本正经道:“你太吵了。”
——
见血封喉林在鹧鸪谷北部,敷满整片山,呈环抱状,进山的路除了森罗碑柱后那一条,四面八方如堵不住的窟窿一般,多不胜数。但往里走上片刻,人迹罕至,狗兔尽绝,从前有过的细路渐被车前草所覆盖,最终不过汇成一条。
谷中有个规矩,但凡家禽入林,追不过此路,必须回头。
那老农便是在此,捡到了任岁儿的木篦子。
今日是个阴天,谷中云雾厚,入林所见,高木霜皮溜晨露,草叶沾冬霜,树与树之间间距窄,三五步一棵不见光,行路只觉气象森然。
走了不过半炷香,雾气升云,化作林间雨。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左黯黯在雨势最大时慌忙找伞,刚撑开,雨又见停,滇南多雨,来去如逝,十分常见。
越往里深入,地上越发湿滑,弱不禁风的小书生在青苔蕨叶上滑了不下三跤,心思也随这三跤渐渐沉重。
为何还不见人,还不见人?
那雨滴渗入土层,人留下的足迹,和着泥泞,也给一并冲刷掉。
湿伞就插在书篓子右侧,伞柄上缀了个装水的葫芦,走路时一深一浅,葫芦便打在篓子上,发出“咯吱啪啦”的响动,当众人皆屏息听风时,显得极为突兀。
“把东西摘下来。”
白星回将食指靠在嘴唇上,示意噤声。
左黯黯恍然,左右张望了一眼,见不远处有棵树,树下根虬有臂粗,拱破土面,便想将篓子暂放,且不至于脏污了里头的书册。
他解下书箱,小跑过去。
刚至树下,泥地猝然豁开一个大洞,左黯黯偏巧又踩准正心,八方不着,伸手想攀,十指指甲缝只抠了一层泥,人便没顶。
“左黯黯!”
这时,树上飞落绳网,向着头顶罩下,网孔结得细密,且还仿效苍耳,在结节处穿插硬刺,勾着衣服脱丝,十分难缠。
孟不秋和都卢迅速抽出武器挥砍。
白星回位置巧,成了唯一一条漏网之鱼,当机立断往地洞中探出竹竿:“左黯黯,抓住竿子!”
左黯黯闻声乱捞了一把,当真碰着竿尖。一瞬间坠力猛增,白星回猝不及防被前拽两步,气沉丹田方才堪堪停住。
“抓稳!”
就在他要起竿时,竿上力道却渐轻。
那小书生手臂绵软无肌,平日也就握持个书卷,连个水桶也不曾担提,哪里抓得紧,即便两手并用,也停留不出三息!
脱手的瞬间,左黯黯扯着嗓子惊恐高呼:“阿那奚——”
得亏这一抓坠势渐缓,白星回趁机跃下,先将他左右手箍住,怕他乱攀阻着自己,而后脚尖一勾,将那篓子踢甩上去,旋即竹竿子一撑,气汇气海,走中枢提力,两人瞬时飞了出来。
冒头的刹那,白星回这才顾上垂眼,这一瞧,那满坑的尖锥倒刺惊得他剑眉低压。
也不知那土坑壁面上是不是另藏玄机,戳进去的杆子启动机关,两侧树影后飞出一排两指宽的粗箭,向中间合,似乎要将人腰斩。
左黯黯双目紧闭,大气也不敢出。
白星回咬牙拼劲,内力一送,脱手而出,顺着竹竿点在一侧飞箭上,箭矢沾之即爆裂开,炸成碎屑四散。
他手中提着人,又不敢莽撞出招,接下一边后,便再腾不开身,只能壮士解腕,先将左黯黯甩出,自己下落回坑中,另谋时机。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蓝影急闪,孟不秋持刀倒回,紧紧抓住白星回的手,刀背一顶,聚力抽刀劈砍。霸刀斩落,粗箭应声折断,两人踏着断箭向前,借力飞掠,落地与都卢等人汇合。
孟不秋喝道:“走!”
方才掠阵在后的都卢依稀晃间一道人影自林中消失,心下难安,犹豫开口:“要不要派人追去看看?”
孟不秋促声打断,语气不可置喙:“走!”
白星回的思维还困在这满地扎堆的陷阱上,脑袋又闷又涨,恍恍惚惚被他拽着向前,跑出老远,才反应过来,孟不秋迟迟未放手。
不仅不放,反而如隔着皮肉捏骨头,捏出一圈红印子。
这手劲也太大!
白星回本想揶揄一句,趁脱离险境,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但他察觉到孟不秋手中密汗时,却难开口,只在心间思量——
有这么紧张?
“那什么……”白星回清了清嗓子,“削尖的竹筒,还有蒺藜刺,都是惯常用的捕猎机关。”这山里有熊又有虎狼,倒是不奇怪。
孟不秋却冷冷一笑,道:“捕的是什么猎物可不好说。”
都卢警惕地打量着拔足狂奔的左黯黯,也顾不上冒犯,厉声质问道:“是你故意诱我们来?”
“不,不是。”
左黯黯连连摇头,一副要哭的模样,如果他知道被人利用,根本不会害他们犯险:“区区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都卢还想责难,被白星回一个眼神制止,后者帮腔道:“那机关已放置许久,地箭发黄,上有血迹陈陈,坑洞的灰土也要厚上寸许。”
几人皆是沉默。
孟不秋开口:“初时用来对付何物不可考,但眼下,恐怕正是冲着我们而来。”
这太过反常。
白星回不由与他对视一眼。
昨晚提及进山时,并无人偷听,今早事出有因,更是未提前告知旁人,是老农又告知左邻右舍,还是左黯黯过于招摇?那人又为何如此肯定他们会行至此处,不惜花费余力,提前布置?最重要的是,为何要置他们于死地?
思忖时,白星回目光落在两块圆石间冒出的伞菇上,但孟不秋却误以为他盯着自己的手看,立时松开。
这时,前方忽起打斗声,兵刃相接,迅如雷霆,那断续的金石之音,惊飞谷中成群鹧鸪。鸟飞树摇,屏息间生有怪声,细细听来,竟丝断纹皲裂——
“小心!”
孟不秋想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可手指相碰的瞬间,白星回却提着左黯黯后领跃开。大树轰然倒下,隔断在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