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盘越国啊,嗝……”
都卢打了个响嗝,肚子里的酒气顺着经脉,直冲上神庭,仿若仙人抚顶般开悟,那些一逢介绍,必定挂在嘴边的吃喝玩乐都悬在喉咙眼上,最后他痛下决心咽了下去,换了副严肃的嘴脸:“殿下,接下来属下说的,对您非常重要。”
白星回歪着头,调侃道:“有多重要?”
都卢两手握拳。
白星回明白他的意思,即便有些困倦,也做足了戏,认真听着,没有多话。
都卢开口:“盘越国现任国王昆拓,也就是您的父王,少时修佛,得慈航普渡之心,后还俗继位,身负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在位多年,盘越境内人寿年丰。王后兰含,也就是您的母妃,出身于盘越贵族,贤淑善纯,可惜思子成疾,薨逝于三年前。”
“王后有一亲弟,名为婆达伽昙……”
声音在此断去,白星回未闻后续,很是不解,嘟囔道:“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吗?”他甚至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都卢目光所去之处,可惜那头只是个破烂马厩,别说人,连马也没有。
“婆、达、伽、昙。”白星回低声将名字复述一遍,还怪好听的。
都卢咬着唇,眸中渗着恐惧,惊慌还有不安,如见圹埌的荒原上一堵接天墙相拦,又如芥子望须弥,蝼蚁见巨神,生出重重的无力,以至于连气息也乱了。白星回蹙眉,抬手自他腹部的气海穴上拂过,助他疏通经脉,将酒劲散出来。
“我记住了。”
白星回把手落在他肩上,温暖而有力度。
都卢提着坛子,再无惊惧,唯余眼中痛色一抹,一纵即逝,俄顷后,也随之颔首:“让殿下见笑。婆达伽昙正是当朝大将军,手握兵权,势力雄厚,为人阴鸷且凶狠,杀气深重,举国上下,无人见之不露怯。他本在边关镇守,以御掸国和达光王国,但王后病逝,便回国都述职,再未离去,且年年加官进爵。有说是为安抚,也有说是软禁监视。”
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原来不过是个标标准准的权臣,哀牢山下说书的讲历朝历代更替,搁哪儿都跑不了这样一手遮天的人,白星回也不过是个江湖野小子,哪里经过正儿八经的朝堂,单单听起来,觉得挺无趣,敷衍般“哦”了一声。
都卢大惊:“殿下难道不觉得危机重重?”
老实说,危机感是一点也无,他白星回何时说过,要当这个太子了?既然不做太子,那大将军打倒国王,国王打倒大将军,又有什么差别?这人再不择手段,还能越过国境来杀他?那哀牢山上九巫也不是吃素的。
不过话虽如此,但眼下还是沾了点人家的光,才叫孟不秋没有撕破脸擒他回去,白星回深谙得了便宜不能卖乖的道理,于是绞尽脑汁,琢磨出个像模像样的正当理由,说道:“再怎么说,也是娘舅,有道是三亲三不亲,娘舅亲上亲,手心手背都是肉,还能杀外甥?”
都卢默然无言。
白星回反思:“我可是说错话?”他试着闭嘴,可憋了一会憋不住,又开始胡说八道,“噢,我知道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有自己当国王舒服。”
都卢瞪大眼睛。
白星回一看说准,又问了一嘴:“这种时候,这么着急,该不会我那老子也快一命呜呼了?”
都卢忧心忡忡:“王上病重,属下领命出寻时,仍未痊愈。”
白星回的想法却大不一样,把心腹都派出来,可不就等于送羊入虎口,便道:“你来了这儿,那谁看着他?岂不白送人机会?”
“还有孔雀王妃。”
“孔雀王妃?噢,原来还是个多情种。”
这回,都卢却没有对白星回的不敬一板一眼喝斥,从神情间得以窥视,似乎他这个殿前侍卫长对这个妃子也并无好感。
当皇帝当久了,难免不会**膨胀,做些私德有亏的荒唐事。
白星回安慰他:“不要愁眉苦脸啦!你想想看,妃子再厉害,也不可能擅权,她的所以依靠都来自我那……嗯,国王,她是最不想国王死的人,现在的她可以说同你们站在同一阵营。再反过来想,能让你这位忠心耿耿的大侍卫也颇有微词的人……”
“属下不敢。”都卢僵硬地辩解。
“那就是不满,”白星回才不管他的焦头烂额,直接上升一个量级,续道,“想来不是德不配位,便是出身有碍,如果我是国王,我要保她,我一定会让不满大将军的人结成她的势力,哎呀,你看,不就平衡了。”
都卢震惊于他对政治的敏锐,仿佛见到救世的神明,不禁高呼:“殿下——”
白星回尴尬地挠头,他也就耍耍嘴皮子,要脑袋真那么好使,他三年前就想方设法逃出乌蒙塔寨,还用使现今这等损招?也不过是从孟不秋这个孟部“大管家”手下学了点皮毛,充一充面子。
既然充面子,则要深谙不要脸之道。
于是,他学着孟不秋发号施令时那副沉稳的模样,抬手,语重心长说:“放心,他们都不会让他这么早咽气。”
都卢嘴唇翕张。
白星回大笑:“说书的不都这么讲,救于危难,力挽狂澜。”他将两掌一合,颇有些气盛,畅言道:“本王子还没回去,他要是咽气了岂不是差点意思?一般怎么都要先来个感天动地父子相认,而后温存不续,为奸佞所害,直至阴阳两隔,那时候少侠再大展神威,将恶人一一拔除!”
都卢下巴落到地上。
“时候不早,早些歇息。”白星回跳下篱笆,回头拿拇指在鼻头上一刮,眸眼如星,唏嘘道:“你怎么和那家伙一样正经,和你们说话,真没趣。”
——
回到竹楼时夜已深,二层亮着灯,只是没添油,光芒比之先前已十分孱弱,随便一阵穿堂风,都能将其刮灭。
偏偏竹门虚掩,没有关上。
白星回把手抄在袖子里,用脚尖将门轻轻踢开,半截身子向前,先贼头贼脑地探看,确认毫无动静,这才大摇大摆进去。
走至案前,笔墨早被规整摆放在角落,垫子上无余温,人已离席良久。
壶中倒是还剩些凉茶。
白星回提拎起来晃动,耳朵听响,目观八方,最后在门后的笤帚旁扫到一只红泥小火炉。现下生火,不知熬到几时,他又没那情趣,最后懒懒地就着壶嘴,灌了个干净。解了渴,随意蹬掉靴子,两手往后脑勺一枕,卧在榻上,舒舒服服睡去。
屋梁上雾气氤氲,渐渐下沉,随之而来的还有股清香,那香味并非少女偏爱的花香,不甜;也不是江左士大夫爱佩的杜若幽兰香,不涩;更偏似晨露与微风中,山林间淡淡的草木甘香。
孟不秋摘了布帽,身披单衣,湿发垂肩,罩着半张巾子一边擦拭,一边打左手方的隔断后悄无声息走出来。两只满月状的白银珰伏在耳间,与长发勾连,没有叮咛作响,当他侧目凝视榻上人时,眼波如泉,比月色还亮。
白星回睡熟,翻了个身,嘟囔道:“孟不秋!”
擦头发的巾子滑在地上,孟不秋失神,捡也不捡,径自从上头冷漠无情地踩过去,一直走到榻边。
榻上的少年嘴角带着笑意。
孟不秋心中一荡,不由伸手,去探那张笑脸。
水滴顺着发丝滑滚过下颔,落在白星回的眉骨上,孟不秋用指腹去蹭,想轻轻抹去,白星回却扇蚊子似的,用手背一撩,迷迷糊糊哼道:“你别再缠着我,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回去。”
就这样讨厌乌蒙塔寨么?
还是说,讨厌我?
手缩了回来,掖在袖间,孟不秋坐在榻边,苍白的脸上血色全失。半晌后,他才起身离去,一个人走入茫茫无尽的夜色中。
——
翌日是个大好晴天。
卯时谷中起了薄雾,晨风吹拂,在露脸的日头下渐渐散尽,鸟雀在枝头乱叫乱跳,像是声量还不够大,气焰还不够嚣张,竟从窗户掠翅而过,在支杆上一撞,竹编的窗扇落下,碰出一道短促的尖声,白星回便在这锐利中苏醒。
他爬坐起,揉搓双眼,迷迷糊糊环视四周。
只见金丝线般的阳光从细缝里挤出,照在地面墙壁,印出花般的光点,而正对竹门侧那扇稍大点的窗前,枣木架子上摆着个大白瓶,昨日的空瓶如今插满天竺果。果子红艳,窗明几净,白星回跳下榻,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心情好得不能再好。
屋子里明明并无人迹,可案上的纸笔却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氲着热气的早食,也不知是谁,怕凉,还用草编的筲箕稍稍遮盖几分,挡住门缝里透进的寒气。揭盖子一看,甜圆子还有糍粑,用新舂的粉揉搓,裹着一层芝麻,非常香嫩。
都卢不事五谷,铁定不是他,那便是村长,只是这村长也太厚道了些!
白星回如是想,想来想去,又觉得奇怪,就这一面之缘,村长怎么知道自己嗜甜,爱吃糖水。
这时,孟不秋打门前路过。
饭食有余,白星回又心情大好,便热情地招呼他:“来吃点?”
孟不秋扫了一眼,果断拒绝:“不吃。”
白星回偏要劝上:“尝尝嘛,岁朝至,吃几个甜圆子,便可世间多团栾。”
团栾吗?大概他口中的团栾所指,是哀牢山天都教,是长兄白霜序,是九巫,父母亲族,总归不会是乌蒙塔寨,也不会有自己。
孟不秋将跨行的那只脚收了回来,再度摇头:“我不好甜。”
语落,他便施施然远去,干净利落,毫无回环。
白星回一手捏着一个点心,晾在风里,想喊又不顺口,最后一股脑把食物都塞进嘴里,恶狠狠咀嚼,并对着远去的背影埋怨:“甜的怎么了?心甜意洽,人自开怀!这么不给面子,就应该给你抱一坛子醋,酸死你!”
话刚说完,竹楼外传来坛瓮破碎的声响,给他一惊,嘴里的糯米呛至喉管,是捶胸顿足直抒气。
“谁啊?还真翻了个醋坛子?”白星回冲到栏杆前,大声喝问。
孟不秋感情隐忍,不单是因为性格,其他原因在之后会揭晓,小可爱们不着急哟~
另外,这一对和老月晁晨是完全不一样的感情模式,初次尝试,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如有bug,欢迎理性捉虫(捂脸,奋斗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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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