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安魂曲 第48章 十一月12 我入林间

“对了，安，你要不要来书房看看？”苏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我记得家里还有她翻译的手稿……等我找找。” 她语气轻快，带着几分兴致盎然的模样，随即又笑着耸耸肩，“其实，我很少和别人聊这些。不过偶尔翻出来看看，让他们的在天之灵知道，还有人记挂着，也不错吧？”

她调皮地冲我吐了吐舌头，像是因为有人对她的家族历史感兴趣而感到些许得意。我微微一笑，点点头，跟着她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缓缓推开，仿佛连空气里都流淌着旧日的余韵。

这间房不算大，三面墙都立着深色木质书柜，几乎高至天花板。窗帘微微敞开，夕阳的余光透过玻璃，落在书脊上，镀出斑驳的暖色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微微泛黄的味道，与木头的沉香交织在一起，像是被时间沉淀出的某种温柔。

“塔嗒——”苏珊轻快地比了个手势，“这就是我们家几代人的书房。”

我抬头望去，书柜里陈列着不同年代的书籍，有的封皮已经磨损斑驳，书角微微翘起，像是经历过无数次翻阅。某一刻，我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这间书房仍保留着过去的温度，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推门走进来，坐在窗前继续她未完成的工作。

我似乎能看到简玉枝的身影——

她伏案写字，窗前的绿色台灯投下温柔的光，她偶尔伸个懒腰，活动因长时间翻译而微微酸涩的手腕。她踮起脚尖，试图从书柜最顶端抽出一本书，却在瞬间笑着跌回地面，重新翻找别的资料。

“你说你的曾祖母翻译过一些书，她是翻译家吗？”我的声音轻了几分，生怕扰乱了这片静谧的空间。

“怎么说呢……”苏珊托着下巴想了想，“我只知道她一直待在学校，她年轻的时候好像是讲师，教过书，翻译过一些东西。不过我只知道她给我翻译的中国的神话故事。”

我缓缓点头，视线落在书柜上。这么早的年代，异国他乡，能够成为讲师，还能坚持翻译……

苏珊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对了。” 她快步走到角落，把一张椅子拉到书柜前，“安，帮我扶一下。”她一边站上去，从最顶端的夹层里抽出一个袋子，同时带下一阵细微的尘埃。

“咳咳，果然很久没翻过了。”她挥手散开灰尘，随手打开袋子，“前两天打扫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个袋子，我记得没错的话——”

她从袋子里拿出一沓用细线捆扎好的纸张，轻轻解开线结，纸张微微泛黄，边缘翻卷，像是时光里沉睡已久的某个故事。

“这是我曾祖母翻译的手稿。”

我怔住了。

简玉枝的笔迹工整秀气，墨色已经微微泛淡，可每一笔都带着沉静的力量，清晰可辨。中英文交错着，她在边角处用红笔标注修改，就像她在思考如何让这些词汇更加贴近本意，如何让远方的读者也能触及书中的世界。

我右手微微颤动，缓缓地翻开第一页——

“四时流转，自在而生；吸天地之息，饮山川之露，尝万物之味，安于大地的庇护。”

心跳似乎在那一刻停滞了半秒。

“世人今日共鸣或默然接受之真理，明日或许不过是虚妄浮烟。有人曾深信那是雨云，能润泽田畴，未曾料竟是过眼云烟。”

这段话，我曾读过。在放学后的图书馆，在旧货书店的角落，在那些孤独的夜晚里，我曾无数次翻阅过这本书，让它成为我人生中的某种依托。

“我入林间，只为有觉知地生，直面生命之真谛，求索它的教诲，惟愿及至生命终焉，不至悔悟此生虚度。”

命运的齿轮，究竟何时开始转动，又是否一直都在精密运作，只是我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如果说，简玉枝注定要翻译这本《瓦尔登湖》，这本书又注定被我读到，那最终，林家森是否也注定在这本书里长眠？

“苏珊……”我轻轻开口，嗓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我有一个不太好意思的请求。”

“嗯？”她挑了挑眉，笑着看向我。

“我知道这些手稿对你们家来说很珍贵。”我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静而郑重，“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借给我仔细拜读？”

苏珊眨了眨眼，仿佛没想到我会这么正式地提出请求，随后又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可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拍拍手上的尘埃，爽朗地说道，“要是她知道，现在还有人把这些视为珍宝，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我低头望着那摞手稿，心脏微微收紧。也许，这不仅仅是一沓手稿。也许，这是一条连结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细线，而我，终于沿着它，走到了命运铺陈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