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变了,但究其根本,不过是她苏霁从未真正了解过宋沥。
人体在面对未知的恐惧与危险时,本能的反应就是逃避。她已很久没有想起自己与宋沥的初次碰面,尽管在十八岁以前,她常常会被困在那迷朦的雨夜。
许是只有在熟悉的环境下,她才能如此提心吊胆却又毫无防备地任由宋沥轻而易举地取走她的所有。
苏霁对此往往回以更高的沉默。
十八岁的宋沥能在合兴那座小县城呼风唤雨,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校领导见了她都要弯下身子低头问好,除去她引以为傲的戏曲与学习成绩,宋沥似乎无所不能。
前一天能和她斗得天翻地覆,后一夜就能拿着把廉价吉他为她写情歌。
合兴烂,合兴私立就能更烂。
她踩在音乐教室的复合地板上,掀开键盖弹琴,歌声清远;美术课上,其余人都在盯着鸿合白板上的简笔画,只有她在盯着自己画速写。
高考那段时间的压力最大,苏霁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彼时宋沥已经连续请了就让三天的假,苏霁只以为是前两天宋沥向她出柜时,见她没反应而故作逃避。
哪知再一次见到宋沥时,她后半个身子鲜血淋漓,酸涩的雨水将身上的白衬衫打得斑驳,闪电打在赤红的褶皱上。
迫近夏天的春日是最冷寂的,宋沥抬手拍门,一下,两下。闷而沉重,而雷声却隆隆。
宋沥住在她家楼下,如果不是高烧加持的神志模糊,走错了楼层。苏霁甚至还要再等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她。
如果她当时不在客厅,如果她当时没有因为过度敏感而烦躁开门,翌日晨起时,或许苏霁会看到靠在破旧褪色的房门沉沉睡去的宋沥,看到她流下的那滩湿冷水痕。
那夜的宋沥对于医院的抵触异常严重,她的躯体滚烫如烙铁,神志模糊不清。
苏霁嘴边衔着烟,猩红的一点火光在漆黑的夜里鲜艳异常,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正在发烫,苏霁僵硬地控制自己的瞳孔,将视线重新聚焦在宋沥的后背上。
往日紧实有力的背脊上添上了歪七扭八的伤痕,苏霁不知道宋沥是如何受伤的,更不知道为何单挑好几个壮汉的宋沥是为何不做抵抗。
她咬紧了腮帮子,调动胸腔与上颚,抑制躯体的颤抖,狠狠地吸了口烟。
辛辣的味道在喉头灌下,呛出泪花,苏霁却诡异地冷静下来,灰眸又一次扫过宋沥。
对方身上的脏水将沙发尽数打湿,混杂着血液的腥锈味,紧紧地皱着眉头,嘴里模糊不清地呢喃着。
苏霁冷静地拿了条毯子盖在颤抖的宋沥身上,随即走向厨房烧了壶开水,她将烟头碾灭,最后向楼上走去。
她按着门铃,本以为深夜需要费好一通功夫,却不曾想铃声才刚响,就有人快步走来将房门拉开。
是夏虞。
两人似乎关系匪浅,苏霁常能见到她们结伴而行。
“怎么是你?”夏虞惊诧,眉毛挑得很高,“宋沥呢?”
苏霁掀起眼皮,“宋沥在我家,带上东西下来吧。”
夏虞立马紧张地回到客厅,她似乎早就事先准备好了,动作快到令人瞠目结舌。
两人在电梯里相顾无言。
回到家中时,宋沥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长发一直蔓延到地上,手臂撑在额头上。
见此夏虞什么也没顾上,看不见一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动作麻利顺畅,与苏霁相互配合着将宋沥身上的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
在为宋沥换衣时夏虞却直接将衣服丢给苏霁,道:“女女授受不亲,你俩关系好,你给她换。”
苏霁沉默,冰凉的指尖捏住宋沥换洗的内衣,柔软绵密的触感让她耳尖烫得厉害,直勾勾地看着夏虞。
“快点,我困死了,”夏虞毫无心理负担,“你俩不是暧昧期?四舍五入也是在一起了,给女朋友换个衣服怎么了?磨磨唧唧的。”
说完打着哈欠,站起身来,道:“明早打电话给我,宋沥今晚跟你睡吧,省得我搬了。”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宋沥带一身伤回来,否则不会准备如此充分。
而她,迄今为止,从未知晓。若非宋沥神志不清误打误撞,否则将会长久地延续这份无知。她将长久地认为宋沥完美无瑕,毫无纰漏。
苏霁说不清那时自己内心的想法,她只知道,有一簇最易燃易爆的原材料,有一团最充足的氧气,有一股等待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内心催促着她。
少女安静地躺在她的臂弯,原先神采奕奕的双目紧紧地闭着,呼吸滚烫,嘴唇微张。
玻璃窗并未关紧,雨丝毫不费力地透过这段距离将地板浸湿,随即又将宝蓝色窗帘拽上高空,隆出一个半圆弧线,颜色一点一点变为幽蓝。
她目不斜视,不含旖旎地将宋沥身上的衣物褪去换上新衣,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了对方。
宋沥大抵是被梦魇住了的,纤长的睫毛不断细细地颤抖,又抿出泪。
她将宋沥抱上床,缓慢地调整对方的姿势,以防拉扯挤压到伤口造成二次损害。
宋沥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得厉害,滞涩地发出几个音节。距离太远,不甚清晰。为了听清楚她到底说的什么,苏霁只得挪动身子往前凑了凑。
哪知她才刚往前递,便有一双滚烫的手禁锢住她的头,紧接着,她清楚地感觉到。
自己的唇上多了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触感。
苏霁僵着身,一动不动。
对方却在下一瞬卸下浑身的力气,重重地打在枕头上,发出声闷响。
也正因为如此相近的距离,她能得以清楚地听见宋沥的呢喃。
那夜发音为“jiandai”的名字出现了三十一次。
睡梦中,她的名字出现了四百零七次。
苏霁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只知道火焰终于在她喊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开始熊熊燃烧。
她开始不断地逼问自己,但似乎并不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按照世俗的概念,一个吻的开始,需要一段爱情。
而爱情,往往被人为地赋予了太多深层次的意蕴。其间最标准也最格式化的,属于十七八岁的爱情,绝非此等模样。
首先,它需要的对象是一男一女,然而不仅她是一个女人,亲吻她的,也是一个女人。
其次,由于两人此刻都处于校园时期,所以按照爱情诗格律,她们需要从百褶裙到婚纱,依照目前的情况,她们穿的都是深蓝校服长裤,国家法律目前并未对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开放婚姻的选项。
最后,校园爱情需要大量的比喻、借代。需要唇舌蠕动,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满怀刻意地只为了说一句“你好”。需要并肩行走在梧桐树下,需要脸颊绯红,需要愚钝而怯懦地,任由微不可查的风拍打自己的心。
所以,她们不是爱情,更不是校园爱情。
因为她们的第一个吻并不顺理成章,她们没有恰到好处的关系,没有水到渠成地认识。她们阴差阳错,她们误打误撞,她们离经叛道。
苏霁目光直直地看着宋沥干涩的唇瓣,看着她挺翘的唇珠此刻变成了干瘪的红石榴籽,缺少水分,涩口居多。
她口中的“jiandai”到底是谁,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是男人,那她不可能说自己是同性恋,那既然是个女人。
为什么不能是她。
在中文汉字里“suji”得发音只需要简单地努唇,再松开。而“jiandai”却需要张唇、扯出微笑、舌尖抵住上颚。
她无法安稳入睡,她怀揣着忐忑的心等待宋沥的清醒,却又难以置信宋沥竟然能完全将这件事遗忘。
仿佛那一夜的阴雨只是个不足挂齿的梦境,她再也没有以如此近的距离和她相处,她们不再同床而枕,不再肌肤相贴。
宋沥病愈后,苏霁跟随她一同去了江启。
地下城的氛围极其混乱,有人开火车,有人酗酒而歌,劣质香烟弥漫得到处都是,扩音器将贝斯低频震颤的声响扩散开,恶劣地玩弄着她的心弦。
苏霁在台下仰望她,看着她重新恢复水润的红嘴唇,看着她飘扬的发丝,看着混沌而喧嚣的人们为了她而呐喊嘶吼,丧失理智,变成一潭浑水。
那时,她就在想,那个名为“jiandai”的人是否也像她一样在台下?是否也像她一样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是否也像她一样,看见火焰与矿泉水同时迸射出,想再一次品尝宋沥的嘴唇?
Die的人员结构简单,但发音似乎也是“dai”。
于是她的目光转而看向其余人,宋沥恰逢其时地向她介绍。
主唱阿玛全名谢乐,键盘手p姐全名平喜,吉他手铁塔全名江英……总而言之,那个名为“jiandai”的人,似乎并不存在于她们之中。
她难以抑制地去深究着所谓的“jiandai”究竟是谁,是否她们曾有过更加亲密的回忆,更加亲密的关系,是否赋予了对方更亲密的身份,她对于宋沥的一切都如此未知,又是如此地焦渴。
紧接着,她和宋沥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孤伶伶的云森。出乎意料的,宋沥并没有带她们回酒店,反而带她们来到Seragphina,大抵是Die的老巢。
再后来,宋沥跟她表白了。
她们又一次接吻,宋沥问她是否能接受别人,是否能接受她爱别人。
不能接受,完全不能。
所以,苏霁决定,捧出她的心。
既然别的女人可以出现在她的舌尖,那为什么,不能是她。
妒火将她的内心腐蚀,她变得阴暗扭曲。
她知道,她此刻早已变成了饥肠辘辘的流浪汉,她无比焦渴地,等待着宋沥填满她的内心。
她想要宋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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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鱼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