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淮第二天起来,故意在房间里磨蹭了一会儿,结果推门一看家里空空荡荡,李静水不在。
桌上扣着早餐,是糯米肉丁烧麦。
李静水已经好久没给他留过饭了,难道这是临走之前想再卖个好?
袁淮跑进卧室去看,李静水的行李箱还孤零零地杵在床头柜那儿,他说不出的失望,又莫名其妙感觉松了口气。
他垂头丧气地折回客厅,拿手指头拨着那几个胖嘟嘟的烧麦,以前李静水就喜欢做饭,看见他和他哥吃得香就很高兴的样子。
袁淮记得很清楚,李静水刚来他们家的时候,特别怕他,老是一惊一乍的,后来对着他说话利索多了,也爱笑了,他哥出事之后,好像是昨天吧,他才第一次看见李静水笑。
袁淮把盘子端起来想放进微波炉加热,发现底下还压了一张纸条:
‘袁淮,如果我今晚回不来、明天也一定回来,总会有办法的,你放心吧。’
他居然没走,袁淮使劲儿捏着那张字条,心里五味杂陈。
李静水的字很清秀,写得时候却很用力,透过纸背能摸到凸起的痕迹,和他这个人一样,面上清清淡淡,骨子里很犟,他憋了三个月,也没能把人给憋走。
李静水这几个月起早贪黑地忙,他不是完全没有触动,可不管李静水做多少补救,他哥都没办法回来了,李静水毕竟是个外人,更是害死他哥的人,只要想着这一点,他就没办法听从他哥的遗愿、心安理得的继续和李静水生活在一起。
他肯让李静水留下这三个月,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现在他哥彻底走了,学期也结束了,他们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等烧麦的时候,袁淮还忍不住来回看那张字条,他猛然瞪大了眼睛,理解了李静水话里的意思——李静水疯了吗?!
袁淮打不通李静水的电话,他不敢耽误,抓了钱包就跑,还好他去过李静水家,知道路怎么走。
因为不确定李静水是什么时候出发的,袁淮买了最近的一班长途车,怕去迟了李静水出事。
周小天他妈就算发脾气,到底也是疼孩子的主,不会真的把周小天怎么样,李静水那个爸爸可完全不一样,他不过吃颗糖、住一晚,李静水就被呼呼喝喝地什么难听话都受了一通,要是李静水那傻子把他哥的事都往外倒,恐怕要被直接打死了。
袁淮在公交车上坐不安稳,别人都嫌空调冷,只有他急出了满头满身的汗。
他是恨李静水,是说过一些过分的话,可没想着真让李静水出事。
李静水早上天没亮就出发了,正巧赶在中午到家,他知道他爸每天这个时候会回家吃午饭,休息半个小时,再重新去店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李静水在家门口徘徊了很久,把门槛底下那几块掉光了水泥的碎砖头从左数到右,又从右数到左,嘴皮子都干得发涩了,还是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他正在犹豫,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男人看到他一愣,表情不冷不热地说:“放假了?”
李静水吓了一跳,瑟缩着喊了声‘爸’。
他爸一看到他这幅样子就来气,别人家的小孩儿小时候哪个不是满街跑着淘气捣蛋,就他们家跟养了个大闺女似的,没少被人笑话,等长大了也就学习还不错,人前照旧畏畏缩缩的,拿不出一点儿爷们样子,书念得再好,以后也就是个闷头干活儿的命,怎么可能有出息!
“你行李呢?”
李静水怯怯回道:“还在同学家……爸,我、我有事跟您商量。”
他爸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有事?你能有什么事?”
李静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爸,咱们能进去说吗?我……事情有点复杂。”
“那你赶紧说,我少去一会儿就少赚一会儿钱,你跟你妈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一天净会给人添乱。”李静水爸爸一边数落着,一边不耐烦地转身进了院子。
李静水跟在他后面,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摸上胸口那枚戒指,就像拥有了无数的勇气。
李静水曾经幻想过出柜这一天,他和袁伟站在阳光下,理直气壮地告诉爸妈这是他喜欢的人,他们不是一时冲动,是打算认真相伴一辈子,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过程有多难,都会自始至终地彼此相爱,要是他爸动手,他一定会挡在前面,只要袁伟能紧紧拉着他的手,他就什么都不怕。
可现在没有袁伟……只有胸前那一枚凉凉的戒指,袁伟当时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戴上手。
他们的约定,就和这枚戒指一样,始终缺憾了一部分。
李静水眼神平静地述说着他和袁伟的事,说到了相爱时笑,说到了分开时哭,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看不到他爸青了又白的脸色,他压抑了这么久,第一次能说出口,哪怕这个倾听的对象满眼都是怒火羞愤,李静水也不在乎了。
可他没说那些日日夜夜的失眠和恐惧,他靠着袁伟给的那一点自尊,正视着他爸说:“爸,我现在……现在钱不够,我想先带那个孩子回来过暑假,这两个月我再接点儿图……要是您不愿意见到他,能不能先借我一点钱租房,等后面我攒出来了,马上还给您行吗?”
李静水不敢开口说要,他知道他爸肯定不会白拿钱照顾一个陌生人。
尽管在他心里,袁伟和袁淮都是他的亲人了。
李静水从小到大,第一次一口气和他爸说那么长的话,等他回过神才发现,他妈在房门口撩起竹帘站着,满脸的不敢置信,再也没了以前那副永远都很淡漠的表情。
李静水说完了,才觉得心虚忐忑,面红耳赤地埋下头,局促地捏着自己的手指等着他爸答话。
李静水爸爸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等李静水把那些恶心人的话说完了,才骂骂咧咧地转身抄过了靠在墙根的旧拖把棍儿,那棍子一头还沾着泥巴干粪,是他之前在院子后面开了一片地种丝瓜,拿来和肥的。
“你个赔钱玩意儿,你是自己没长那套东西吗?上赶着给别人操!要不要脸了,你不嫌丢人吗?”李静水爸爸下手极狠,棍子带着风声嗖嗖地往儿子身上招呼,一棍子就把李静水抽得摔在了地上,半边脸都蹭破了皮,他半点不留情,好像这样使劲儿打就能把李静水那样变态的心思给打没了似的,“你绝老子的后!当初还不如直接把你掐死在娘胎里!我儿子给别人家养的吗?现在人家死了,你还巴巴地给人家养弟弟,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静水咬着牙不求饶,他沉默地抱住头,任那些棍子落在他瘦没了肉的脊背上又疼又烧,抽在小腿上那一记正对着胫骨,疼得他忍不住哭出来,可他还是不松口。
他还有爸妈。
袁淮只有他了。
李静水泪眼模糊地望着正屋的方向,恳求着他妈能替他说一句好话,可他妈只是放下竹帘进了屋,又一次假装没有看到。
也是,他挨打那么多次,都学会了怎么避开要害,他妈也从来没有站出来过。
他还能指望谁呢?
李静水自暴自弃地躺在那里,那些辱骂不堪入耳,比任何他从同学那里听到的字眼更刻薄,他却好像都听不见了,他从手臂的缝隙里看着头顶的天,天那么蓝,连一朵云都没有,是个很好的天气。
那个原本应该牵着他的人不在,他只能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汲取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暖,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
他不能让袁伟失望。
李静水竟然忍不住笑起来,袁伟肯定没想到自己会比他先出柜吧。
“你他妈还有脸笑!”李静水爸爸剧烈地喘着,打得胳膊都没劲儿了,李静水还是一言不发地缩在那里默默挨打,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儿子能这么倔,“李静水我告诉你,老子养你二十年不是白养的,你敢挣钱去养他弟弟,老子今天就打死你!当没生过你!死了怎么了,老子告诉你他死了就是活该,他凭什么祸害老子家!”
“他不是活该。”李静水张开嘴,沾着血的唾沫从嘴角流出来,“……那都是我的错。”
李静水爸爸骂了一声,棍子倒了个手又往下没命地打,“你是中了什么邪!我辛辛苦苦挣钱供你读书,你就在学校里搞同性恋!不要脸!”
李静水的脸擦破出了血,鼻子也磕到了,血点子溅在浅色短袖衫上,身上腿上到处都是棍子留下的灰泥印子,因为抱头的时候衣服撩起来露了后腰,腰上横着两道痕迹深深的红肿,他皮肤特别白,就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他知道他爸不喜欢他,可哪个亲爹能对儿子下这么重的手?像是恨不得把他打死才干净了……既然这么讨厌他,当时为什么要生他?
李静水哽咽着闭上眼睛,心里那一点点的希望,也随着疼痛逐渐消失了。
太阳毒辣地晒在头顶,院子里蒸着一层扭曲的空气,李静水已经数不清自己挨过多少下了。
他爸打累了,拿棍子杵杵缩成一团的李静水问:“你想清楚了吗?是改好了回去好好念书,还是继续要替那个同性恋养孩子!”
李静水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攥着拳头。
他爸阴阳怪气地嘲讽说:“难怪你寒假非要把人弄家里住一宿,你俩那天晚上就没干好事吧?你是有多欠人操,哥哥死了你还惦记着弟弟!”
这话说得实在锥心,李静水身上那些伤火辣辣的疼,后槽牙也咬得发酸了……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想跟他爸开口借钱,可他说了那么多,他爸一句也没听进去,也不关心袁伟是怎么死的,只会揪着他是同性恋、他要抚养袁淮的话不放,一棍子一棍子落下来,都在逼他求饶认错,逼他放弃袁淮。
这个家带给他的只有谩骂无视,根本没人在乎他,没人理解他!
李静水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和愤怒骤然爆发,一把撩开了挥到他手臂上的棍子,这么硬碰硬地扛上去,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可还是咬着牙,颤巍巍地撑着地站起来,他脸上血糊糊的一片,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愣是让他爸的棍子停在空中,突然不敢再打了。
他有些慌了,却还是恼怒地指着李静水的鼻子骂,“你还敢瞪我!我看你是让那个同性恋弄魔症了,你滚!老子当没生过你!有本事别吃老子喝老子的,去当一辈子卖屁股的兔二爷!”
李静水竟然说:“好,我滚。”
他伸手抹了一把鼻血,因为右小腿挨得那一下太狠,走路吃不上力,只能拖着步子勉强往前挪,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回头打量一眼这个住了很多年的小院子,知道自己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他听着他爸的骂嚷声,义无反顾地迈出了门槛。
那根棍子紧接着飞出来,差一点儿就砸在他后脑勺上。
“滚!老子看你个没种样儿能嘴硬多久!到时候哭着求着回来老子也不认你!”
李静水努力压下哽咽,挺直了背,即使只能走得一瘸一拐,也步伐坚定。
家门口这条狭窄的小巷子,李静水以前总感觉走不到头,原来并没有很长。
叫骂声戛然而止,外面阳光晒人,却再也没有巷子里终年不散的霉腐味。
他从来没觉得这么轻松。
李静水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浑身都疼,已经没力气再往前走了,他拿手去搓裤子上粘着的脏污,搓得手指都痛了也搓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