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给的补偿金,袁伟同学老师送来的丧葬费,合起来,也不过能给袁伟买一个还算体面的墓穴。
他们在家里停了三天灵,赶在清晨让袁伟入土为安。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袁淮在前面捧着袁伟的骨灰盒,李静水追上去给他打伞,却被他反复躲开。
“哥,我来吧。”周小天只好跑过去给袁淮打伞,他是个小胖子,要顾着袁淮和骨灰盒,自己就大半截身子淋了雨,他也不在乎,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转头小声说,“袁淮,你这都几天了,尥蹶子也差不多该收腿了吧?……你总不能把意外全怪在静水哥身上,你能朝他撒气,他能找谁?袁伟大哥死了,静水哥自己也难受啊,再说了,他和你哥撑死就一同居关系,能做到这个份上人家不容易了,你老这么晾着,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谁受得了?他已经在尽量补偿你了……”
“我不稀罕。”袁淮眼眶通红,硬邦邦地怼了一句,他低头紧紧地抱着骨灰盒……等会儿埋下去,他就彻底和他哥分开了。
周小天还想劝,冷不丁被袁淮瞪了一眼,“你要是再替他说话,咱俩就别做朋友了。”
周小天叹口气,到底不敢再劝了。
袁淮现在纯粹是钻牛角尖,觉得他哥死在取戒指的路上,这事就要怪李静水,平时挺明白事理一个人,遇到袁伟的死也没了理智可讲,周小天能理解袁淮处在悲痛之中的偏执,可是看到后面形单影只的李静水,他还是于心不忍。
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几句,别让袁淮想不通出了什么事。
袁淮对袁伟的感情有多深,他看得一清二楚,半个爸爸半个哥哥似的拉拔袁淮长大,当中吃了多少苦头,袁淮每次提起都又是骄傲又是心酸的,周小天是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只要敢酸上一句,袁淮立刻就能和他闹着打成一团……
袁淮骤然失去了至亲,变成了比他更可怜的孤儿,也的确是太艰难了。
下葬的过程很快,不过是刨个坑,再一锹一锹填上湿润的泥土,一个人的一生,或喜或悲、或哀或乐,全数埋进了小小一方漆黑的洞穴,什么都没剩下。
袁淮扶着墓碑站了良久,周小天和李静水都远远避开,由着他和袁伟絮絮叨叨地告别。
周小天偷瞥着李静水,看到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袁伟那块灰白的墓碑,脸上毫无情绪,一双大眼睛底下都是守夜留下的乌青,眼神滞涩晦暗,和上一次他见到的那个羞羞怯怯、却总是很容易就被逗笑的李静水判若两人。
周小天担心地问:“哥,你还好吗?”
“嗯。”
李静水的话还是很少,周小天却知道,李静水现在的沉默也和以前的沉默也不一样了。
袁伟的死,就像彻底掐灭了李静水的生气,把他从一汪温软的活泉,变成了一滩幽寂的死水。
周小天心里五味杂陈,只能默默陪在李静水身边。
他第一次觉得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留给活人的痛苦,不管是袁淮还是李静水,其实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袁淮走过来,看也没看李静水一眼,只是招呼着周小天,“走吧,咱们去你家,我不想回去。”
家里空空荡荡,却到处都是袁伟的气息、袁伟的痕迹,看到什么都会想起和他哥那些一幕幕的相处,让他透不过气。
周小天和李静水摆摆手,赶紧一溜烟地跟着袁淮跑了,叽叽喳喳地问袁淮是想打游戏还是看电影……
李静水站在原地,等袁淮走远了,才慢慢走近袁伟的墓碑,他蹲在那里认真看上面的刻字。
袁伟。
弟:袁淮。
生卒年。
唯独没有他的名字。
李静水抖着手,用食指沾着雨水,在墓碑的右下角一笔一划地郑重写下——
爱人:李静水。
袁淮和周小天偷偷开了周爸爸的一瓶洋酒,周小天吐了好几趟,最后摊在地毯上睡着了,袁淮拿地毯把他卷吧卷吧裹了,自己摇摇晃晃的回家。
久雨乍停,深夜吹来的风特别冷,袁淮搓着胳膊取暖,走累了就停下来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他脑子里晕晕沉沉的,只惦记着要赶快回家,免得他哥担心了要训他。
还有那个胆小又爱唠叨的李静水,明天早上肯定会帮他煮汤,说什么喝汤养胃。
袁淮脸上带着傻笑,裤腿被周小天吐湿了,身上味道难闻,踉踉跄跄中不小心碰到人,就被对方嫌弃地骂几句,可是他一点儿都不介意,心情好得要飞上天,他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只觉得轻松愉快,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到凌晨一点半,袁淮总算回了家,他一摸裤兜,钥匙落在了周小天那儿了,就用力砸门喊着,“哥,哥我回来了,开门——”
门咔哒一声打开,李静水喉头哽咽,努力把眼泪憋回去,“袁淮你喝酒了?”
袁淮竟然对李静水也笑,“是啊,喝了好多,你看、你看周小天造的……”
他委屈巴巴地指着自己脏了的裤腿,看了一眼他哥黑洞洞的卧室,朝李静水比着嘘,“咱们小声点儿,别吵醒我哥了……他要说我的。”
李静水捂着嘴,鼻子酸得厉害,好不容易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把袁淮搀进屋,轻手轻脚替他脱了衣服裤子,醉了也好,醉了的人不清醒,也就不难过了。
李静水拧了热毛巾帮袁淮擦了脸,看袁淮睡踏实了,才关上灯走出去。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刚才是为了等袁淮,现在他也不知道还在等什么。
可是他睡不着,已经整整四天了,他都不觉得困,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也只会头痛欲裂,还不如这样坐着好一点,他一只手附上胸口,隔着衣服摸着里面的戒指。
他坐在原本属于袁伟的凳子上,看着不算宽敞的客厅,明明家还是那个家,可是袁伟走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里好像陡然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像个索然无味的囚牢。
李静水掏出手机,一点一点翻阅着和袁伟的聊天记录,这才发现,袁伟留给他可供怀念的话,居然那么少,李静水点开了输入栏,犹豫了很久,才把写好的话发了出去。
袁伟,你弟弟喝酒了。
要是袁伟还在,说到袁淮,他肯定第一时间就会回复吧?
会说:这个熊犊子最近欠揍了,等我回家教训他。
或者会说:没事,我来跟他说,你不要管。
李静水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碎裂的屏幕上,都看不清袁伟之前回复的话了,他用力把屏幕擦干,但还是看不清,因为眼睛里还有更多的眼泪,擦也擦不完。
李静水一边哭一边沮丧地气自己,他老是这么没用又软弱,人前装得再好,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哭,要胡思乱想……袁伟走了,可袁淮还要长大,日子还要过,他答应袁伟的还没有兑现……总不能一直只顾着低头伤心,再也看不见前面的路。
他不想失约,不想让袁伟泉下不安,对他失望。
李静水站起来,依依不舍地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一件一件的曾经属于袁伟的东西,眼睛里逐渐有了光彩。
等第二天袁淮醒来,早已经日上三竿,他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揉着太阳穴走出房间。
等袁淮看清了客厅,整个人都炸了,他进浴室翻,去厨房翻,最后怒气冲冲的一脚踹开了袁伟的卧室,朝正在收拾行李箱的李静水怒吼,“谁让你动的!你把我哥的东西放哪儿了?”
李静水显得很平静,折衣服的动作都没有停一下,“在大衣柜。”
袁淮立刻冲过去,拉了半天也没有拉开,那柜子让李静水锁住了。
袁淮把李静水揪起来,咬着牙才没有揍他那张可怜巴巴的脸,“钥匙呢?钥匙给我!”
李静水偏头不看他,声音很小,却语气坚定,“不……不能给你。”
“钥匙呢?!”袁淮怒火中烧,使劲儿晃着李静水,“别特么让我再问第三遍!”
李静水只是倔强地抿着嘴,不管袁淮怎么骂他威胁他都不松口,等袁淮骂累了丢开他,拎着凳子要去砸柜门,李静水才慢慢地说:“那些容易碎的我都放在最外面,你要是砸下去,很可能就坏了。”
袁淮虎着脸把凳子摔了,他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李静水,他不明白李静水到底想干什么,把他哥的杯碗筷子、毛巾拖鞋都藏起来,连床上的枕头都不见了,就好像他哥压根没在这个家里生活过一样。
李静水有什么资格收他哥的东西,明明他才是这个家唯一多余的人!
袁淮看到李静水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箱,更加愤怒,他过去把行李箱里的衣服兜了个底朝天,故意扔的满地都是,恨恨地说:“好,我检查完了,算你识相没拿什么不该拿的,你要滚现在就滚!最好滚远一点,别再让我看见你!”
李静水怔了怔,他没想走,而是因为要把柜子腾出来放袁伟的东西,才把自己的衣服重新收进了行李箱,他耐心地蹲下捡着衣服,头也没抬地说:“我不走,厨房煨了汤,你喝了酒胃不……”
“用不着你假惺惺地装好人!”袁淮恼怒地打断他道:“我哥死了,你现在巴不着什么好处了,还装什么装!”
李静水动作一僵,被袁淮恶意的话伤到了自尊,可他还是不做辩解,顿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收衣服,收好了就去厨房盛汤,他把汤放在桌上,也不喊袁淮,又钻进浴室洗昨天的裤子,仿佛忙得不可开交。
袁淮感觉自己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以前的李静水,好歹会怯懦地回句话或者小心翼翼地看他眼色,再不济也会憨笑一下表示不介意,现在的李静水却在彻底地无视他,李静水凭什么?
从看到袁伟攥着的那对戒指之后,袁淮就没办法原谅李静水,只要看见这个人,就能想起他哥在病床上浑身是伤的样子。
如果没有李静水,他哥会活得好好的,娶妻生子,再慢慢变老,享受一切正常人应该享受的生活。
袁淮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拎着李静水的行李箱打开大门,狠狠贯到楼梯底下。
劣质箱子磕磕碰碰,开成了两瓣废品,里面的东西散得满地都是,袁淮这才觉得解气,等李静水闻声出去捡,他砰得一声关上大门,把人关在了外面。
他不需要李静水的同情可怜,这个人害死他哥,他看着就觉得心里膈应,就算他哥临死把他托付给李静水也不行,只要和这人待在一起,袁淮就感觉是在背叛袁伟,是在敷衍袁伟的死,更是在往自己的良心淬毒捅刀子。
他和李静水最好再也不见,老死不相往来,哪怕他上不了学,以后落魄不堪,这也是他应得的,是他在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袁淮一想到自己之前接受过李静水,就恨自己恨得不行,他转头就把汤给泼了,把李静水的杯子牙刷毛巾一股脑儿丢进了垃圾桶。
这个家里以后就只有他。
他下午就去找个开锁的,把那些东西都取出来摆回原位。
他哥的东西,谁都不能碰,这是他们兄弟俩的家。
袁淮头疼得厉害,撒完了气又拐回卧室补了一觉,等饿醒了,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洗漱,拿着钱包打算出去买点吃的。
等他打开门,脸立刻又黑成了锅底——李静水居然还没走。
李静水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个旧纸箱子,把东西都装在里面,他穿着拖鞋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一步也没有挪开过的样子。
袁淮骂了声糙,又甩上门,宁愿饿肚子不吃饭也不让李静水进屋。
他们俩就这么一个屋里一个屋外,较着劲儿地比韧性,谁也不肯先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