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姓徐,名信俞。大家爱叫他徐老头。
年纪确实很大,实验班曾坚定地相信他们是老头带的最后一届,于是凭着这种信念感在五校联考中考出了126的平均分。
当时老头慢慢地踱步进吵闹的教室,微笑着等待课堂的安静。
语文课代表张禾是极有眼力见的人,立刻带头嘘声,以她为中心嘘声传开,教室很快就安静了。
这可以看出两点,一点是这个老头是真的没什么威慑力,人都走进教室了仍然会有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大声讲话,闹得鸡犬不宁;第二点是这个老头性情也是真的温良,上课铃响了这个班吵成这样他都能微微笑着看着所有人。
也许是因为年纪真的大了,又或许是信任实验班的自学能力,老头几乎没有讲过什么正经的、呼应应试教育的课,上课也从来不用ppt,就爱自己拿着书在座位间溜达。
从屈原列传里不得志的屈原讲到同样忧愤而死的贾谊,从琵琶行里的琵琶女到白居易曲折的生平,他什么都讲,谈天说地念古人讲今人,看似拿着教科书,嘴上讲的其实已经跑到天南海北了。总之思维过于发散,一节课下来没几个字是在考场上能用的。
实验班向来追逐成绩和排名,不少人在他的课偷偷写作业,一个学期下来没听过他的课。
姜砚是个例外,他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着些许独特的文科生情结。在老头乐呵呵的声音里,他撑着下颌,像听说书人一样听着遥远的故事。
他跟老头是忘年交,向老头请教作文的时候常常能收到老头一箩筐的、和教科书、标准答案不一样的见解,老头总是笑着跟他说:“你要多从别的角度去想问题,世界是不一样的。”
老头教会他很多,待他极好。
也许是出于喜爱,他的语文特别好,并且非常稳定。
姜砚坐在最后一排,撑着下颌,眼睛闪闪发亮,听得极其入迷。
林山檐坐在他的旁边,看到他认真的样子,于是也稍微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想法,认真听讲。
周测成绩出来得很快,下课铃一响,所有人就能看到蔡兴捏着两张纸在教室外转来转去。
昏昏欲睡的人立刻清醒了,有的人焦虑,有的人期待。
姜砚倒是无所谓,他知道自己还会是什么位置。当然,这个时候,他不介意拍一下林山檐的马屁:“同桌,你是不是马上就要坐到第一排了?”姜砚用手指比了比自己这一列的第一个位置,然后向林山檐竖了竖大拇指。
虽然他拿不定应该用高兴还是遗憾的表情。
林山檐转了转笔,看着他,挑了挑眉:“你想换同桌?”
姜砚汗颜,但得了便宜还卖个乖的本事他是炉火纯青,立刻动作夸张地摆手:“哪有哪有,我当然想你做我同桌,但你成绩太好了不是嘛……”
呸,谄媚!姜砚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林山檐把笔放下,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蔡兴觉得牙酸,看到姜砚那张无辜的脸更是牙酸。
可悲的中年男人颇感痛心,摸了摸自己四个月大的肚子语重心长地开口:“这次周测……大家考得都很不错,有几位同学进步很快,一直保持着向上的态势,值得鼓励。”
姜砚忍着不打哈欠,极轻地眯了眯眼睛。
蔡兴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山檐一眼,忍着资本的压力继续道:“有的同学,也不能骄傲自大,或者因为不想换座位就不把周测看在眼里。只有把大考当成周测,把高考当成大考,你们在高考考场上才能稳定发挥……”
这话一出,所有人开始面面相觑。老蔡的话暗示得已经跟明示没什么区别了——班上有人因为不想换同桌就控分!这个班上鲜有男女同桌,男女同桌的都是第一第二的学习佬。比如张禾与徐凯。
一时间,两人身上集聚了班上所有八卦的目光。
只有最后一排的男生满脸写着无聊两个字。
江柏昭听他念完,像没有骨头一样趴在了桌上,他的手很好看,极具骨感。微卷的头发垂在眼角周围,搞得他看起来像刚睡醒的一样,他悠悠说:“怎么了,难道我们班的学神要谈了?”
姜砚不置可否,他隐约觉得不对劲,主要是因为蔡兴总是若有若无地看向他们这一边。
他用手肘碰了碰林山檐的小臂,提问:“怎么了,老蔡头可是频频看向我们这边啊,那个人不会是你吧。”
林山檐瞥了他一眼:“嗯。”
姜砚眨眨眼睛:……
空气似乎凝固了,姜砚转头看向另外一个方向,摆在桌子上的双手不自然地十指相扣:“这样啊,那我们语文课代表还给你背锅了呢。”
他突然感觉到有些微妙,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砚第一次对自己背后的成绩单有了兴趣,等一大群人熙熙攘攘地拥到他身后又散开时,他也转过身认真地看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后往前,名字和排名都无比熟悉。
倒一是谢泽,倒二是江柏昭,倒三是林山檐,倒四才是他自己。
姜砚笑了,小声地跟旁边的林山檐说话:“你怎么回事呢,控分也应该比我高才对啊。”
林山檐听到他的碎碎念,于是也转过身,看他把下颌垫在椅背上。
林山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没控分,真实水平。”
“我信你。”姜砚懒洋洋地哼笑一声。
他趁着人家搬桌子的搬桌子,移位置的移位置,没人管没人看,于是舒舒坦坦地伸开了两条长腿。这一副享受的模样导致林山檐觉得他早想这么干了,看来平时折起来是挺难受的。
林山檐学着他的样子,转了个面,反着坐椅子,长腿一伸跟他的膝盖碰在一起。
姜砚睁开一只眼睛看他,和他对视。
林山檐模仿着姜砚的语气说:“今晚也可以去你家吃饭吗?”
他的半张脸浸在光里,听起来莫名的有些可怜。
“可以,小姜的饭堂永远对你敞开,尊贵的客人。”姜砚弯起眼睛。
谢泽用脚推了推他的椅子,姜砚才把头侧过另一边看向谢泽:“怎么了老妈妈?”
看着他病怏怏的样子,谢泽只能气急败坏地把骂声忍了,捏着两盒药说:“记得吃药,看清楚了,这一盒是一天三次,这一盒是一天两次。”江柏昭则拿过那两盒药,靠在谢泽的肩膀上阴阳怪气:“别操心了,他已经另有新欢了,我们离家出走吧。”
姜砚被他酸溜溜的语气逗得一乐:“怎么了,你们这周来我家啊,小花都念着你们呢。”
“小花可比你念着我们呢。”江柏昭冷笑,然后拿出了几颗柠檬给姜砚,“喏,找老师拿了几个柠檬,泡水喝不会鼻塞。”
姜砚在他面前耍宝,抛了一颗又接住露出狐狸般满足的笑容:“谢谢儿子。”
江柏昭气笑了,又踹了一下姜砚的椅子,搞得姜砚离林山檐越来越近。
“走啦,不然又要没饭吃了。”谢泽勾住江柏昭的肩膀,江柏昭被他拖拽着走,只来得及瞪姜砚一眼。
临走时谢泽还和林山檐碰了碰拳头,仿佛相识已久,在让姜砚吃药这方面达成了共识。
姜砚慢吞吞地跟他们挥手道别。
“我先去办公室找老蔡拿今晚的试卷,你在这等我一下。”姜砚站起来。
“好。”林山檐说。
走出教室后门的时候,一阵风吹了过来。外面的树在摇晃,镶着金色光辉的落叶飘摇着落下。
然后姜砚感觉到迎面而来的一阵凉意,傍晚时刻的风总是如同一声叹息轻而温柔。他慢慢地踱步在走廊上,耳边有笑声、说话声,显得很近。但是姜砚知道这些其实都离他很远。
这时候他的脑子在编排着等会蔡兴问他请假的理由,心情却比往日都要轻松愉快。
他大概猜得到蔡兴会问什么,诸如“怎么不自己找老师请假呢”、“怎么跟林山檐一块回来呢”等等等等。
他平静地走到蔡兴的办公桌前,对方面前正摆着半盒炸鸡,正如西游记书中的猪刚鬣般疯狂进食。
察觉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姜砚尴尬地止住了脚步。
但蔡兴早在他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就看到了他,朝他阳光开朗地招手,嘴上还带着油笑道:“过来啊姜砚,找哪位老师啊?”
姜砚硬着头皮走过去,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找您拿今晚的周测卷。”
蔡兴看着吃得心情实在不错,把这半盒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炸鸡往姜砚眼前推了推,和蔼可亲道:“这不急,你没吃晚饭呢吧,来吃点。为师觉得还不错!”
姜砚看着这半盒油炸的东西就觉得饱,他连连摆手:“谢谢老师,我刚退烧,不好吃油炸的。”
一听到他说自己刚退烧,蔡兴就瞪大眼睛了,他往椅子后面一靠,皱着眉摸了摸头上的汗:“唉,这个季节时不时来一场雨的,确实很容易生病。难怪我觉得你今天上课状态不佳……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姜砚点点头。
蔡兴于是话音一转,说出了姜砚猜测的话:“那生病就请假呗,你们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要请假我肯定会批准的,怎么让林山檐帮着你请呢?”
给你埋在这里呢。姜砚心想。
姜砚的微表情控制得十分到位,他先是皱了皱眉,然后露出了惭愧的表情,仿佛很不好意思:“我昨天刚出校门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头晕,林山檐在旁边帮我探了探额头知道我发烧了,就带着我去医院了。头烧晕了不记事,没起得来,没想到林山檐提前帮我请了假。”
蔡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姜砚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却是坦坦荡荡。
这套说辞真是完美,既完美说干净了他跟林山檐的关系,又树立了林山檐人帅心善的形象。他可没有笼络太子爷!姜砚看着蔡兴人中上冒出来的胡渣,用尽人生定力没有笑。
他知道今天早上蔡兴没课,所以不会来学校,应该不会知道林山檐也缺席的事,于是放心大胆地编了这个谎。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蔡兴终于语重心长地说:“哦哦哦,你也要注意身体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姜砚看着眼前这个时不时在课堂上抱怨自己三高的人,深以为然,以要入党般坚定的眼神望着蔡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蔡兴心满意足,向旁边指了指示意试卷就在那里。
姜砚悄悄松了口气。
等到他礼貌地道谢和告别之后,蔡兴忽然又叫住他。
姜砚的脚步猛地一刹,然后微笑回头。
只见他拿着那盒炸鸡从旁边冒出个头吆喝道:“吃一块吧,味道真的不错!”
姜砚只好笑了笑,再度婉拒。
这个家伙到底有多爱吃啊!
拿着试卷回来之后,林山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座位上。如同一只大型犬,懒洋洋地将前爪搭在椅背上,把脑门垫在上面,静得像是睡着了。
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束阳光穿过玻璃窗和重重枝叶落在了他们的桌椅上。走廊上有人三三两两地结伴走过,说笑声没有让他有任何动静。灯光灭了,风扇停下,黑板上仍保留着潦草的字迹和课表。落日余晖,轻飘飘地落在林山檐柔软的头发上。
姜砚站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后知后觉地闻到了薄荷的味道。
他抱着试卷,脑袋靠在门边上,给林山檐挡住了照落过来的阳光。
就这样静默地站了好久,他才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然后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拉开挡在他前面歪歪扭扭的桌椅。
姜砚站在林山檐的旁边,卷着试卷轻轻敲了敲林山檐的手臂。
对方的脑袋动了一下,然后转过来侧向他的方向。
林山檐慢慢睁开了眼睛,先是看到两条笔直的腿,然后是姜砚干净、修长的手。他就着这个姿势没动,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姜砚。
姜砚弯下腰,和他平视,垂着眼,垂着极长的睫毛,用幼稚园里哄孩子的语气轻笑道:“晚上好,林山檐同学,再不走你晚上要迟到了。”
“老师,你拉拉我。”林山檐眼底流露出笑意。
姜砚学着他在医院向自己伸手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笑:“你这个同学,去老师家吃饭都不积极?”
林山檐拉着他的手站起来,顺手把椅子推进去,边走在前面边懒懒地说:“我以为王子会对我比较宽容。”
姜砚真的笑出声了,他单肩背着包,一手搭在林山檐肩上笑,笑得林山檐感觉到他的手甚至还在颤抖。
“如你所愿,亲爱的公主,今晚您想吃什么?”姜砚顺着他的话回答。
林山檐等着他和自己并肩后才说话:“什么都可以,营养丰富的就好。你带药了吗?”
“当然。”姜砚笑着划手机,“你要不先回我家睡一会,我去买菜,今天有特价鸡蛋哦。”
昨晚,估计林山檐因为自己都没能好好休息。他在噩梦里始终听到一个人轻柔的声音,那个人用毛巾擦去他颈间的汗珠,又不断地告诉他“没事的”。
——也许那个人是林山檐。
姜砚常年在做噩梦,早就习惯了。但那个安慰的声音却有如一道钟声,让姜砚觉得这个夜晚与以往有着少许的不同。梦境在他的记忆里并不清晰,姜砚甚至有些怀疑那个声音的真实性。
——但那个人模糊的身影又太像林山檐。
林山檐拉着低头看手机的姜砚避开眼前的电线杆。他的手落在姜砚背后的包上,时不时地轻轻拉一下包让姜砚避开路上的坑坑洼洼。
“没关系,跟你走。”林山檐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并肩走着,在路上说说笑笑。
几只麻雀在电线上叽叽喳喳,有一只因为太胖,没站稳,于是掉了下去。同伴们惊呆着叽叽喳喳,左顾右盼寻找少了的那一只。
那一只缓缓地、奋力地扑着翅膀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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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也许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