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装故事 第70章 “贤者”

《“贤者”》

从女孩很小，她家里就住着五位“贤者”。

不止她家，别人家也有，只是有人能看到，更多人看不到。

每家的“贤者”都差不多，多半倚着墙飘在半空中，自上而下瞪着人们。有时表情威严，那表示这家或这家有人出事了；有时表情愉快，这家肯定有喜事；有时则表情悲伤。

——“悲伤”是女孩最看不懂的情绪。有时这家明明有喜事，“贤者”的表情却很悲伤，比如有人结婚、有人中了大奖、有人当上政府官员之类。但很久以后，女孩终于明白，“贤者”当时悲伤的表情，不是为他们当下的喜事，而是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女孩家也有。进门就能看到，在各个房间靠近天花板的上空飘着半透明的人影。客厅里是一位浅褐色衣裤的小哥哥，爷爷奶奶的卧房里是一位粉红色衣裤的小哥哥，厨房里有一位身材圆滚滚的胖叔叔，父母的卧室里是一位穿黑衣服的瘦姐姐，自己的卧室里却是一位穿着深绿色教师服模样的中年妇女。

女孩从小就能看到，从来见惯不怪。有时去别人家、看他们家没有，还觉得奇怪。回来问爷爷，爷爷很正经地告诉她说：“这是谁家都有的福气吗？这是咱们家的‘贤者’。不是人人家都有‘贤者’的，那些住的日子短、或者作过孽的人，家里就不会有‘贤者’。看到这样的人呐，别去他们家玩。”

女孩于是从小牢牢记住，她只去有“贤者”的人家里玩。

比如她有一个同学，家里很有钱，院子里还有个小儿童乐园。许多同学都爱去他家玩，但女孩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因为他家里没有“贤者”。

果然不久之后，那同学家突然来了好多警察，还有好多人围观，特别闹腾。之后同学就消失，再也没回来。许多经常去他家玩的同学都被学校和警察轮番叫去问话，只有女孩没和他来往，没被问话。过了好多年，女孩才知道，那个同学的父母是做毒品生意的。

小学六年级，爷爷突发急病住院。全家人都冲到医院，独独忘了女孩。女孩放了学，一个人在街上徘徊，一位叔叔提出要带她回家，她看到他身上“贤者”的光，就跟着他回去了。果然叔叔是个好人，就住她家楼上，吃完饭还辅导她写作业，时不时下楼看看她家人回来了没有。

女孩家人全从医院回来了，唯独没有爷爷。家人望着女孩不知该怎么说，但女孩已经知道了。因为爷爷卧房里的粉衣小哥哥表情非常悲伤。

后来妈妈骂女孩不应该随便跟陌生人回家，但女孩心里有数。妈妈看不到“贤者”，和她解释也没用。

没了爷爷，奶奶突然就像被人抽走了活力。女孩一直推着她、拉着她希望她能出去走走，和外面的人多交流，可奶奶完全提不起劲。女孩看到粉衣小哥哥再次露出悲伤表情，明白未来可能发生了什么。

果然，某一天，女孩不得不请了假提前回家，看到家里忙忙乱乱的人群，她并没有特别难过。她已经提前知道了这结局。

老人卧房被改成了书房，粉衣小哥哥搬了出去，和客厅里的褐衣小哥哥待在了一起，女孩这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双胞胎兄弟。女孩为“他们”起名叫“小桃”和“小杏”，听起来很可爱，和“他们”可爱的长相很相配。有“他们”在客厅，所有人一进门就感觉很亲切，哪怕是来催债的，都不忍心说重话。毕竟这世界上，有谁会不喜欢长相甜美的小哥哥呢。

女孩卧房里的绿衣服女教师搬入了书房，“她”好像非常喜欢书，看起来对新房间很满意。一看向女孩，就露出严厉表情，女孩吐吐舌头。她知道，自己上课偷偷看课外书的事肯定没瞒过“她”的眼睛。

为了不让橄榄姨——毕竟她衣服是橄榄色的嘛——再这么恶狠狠瞪着自己，至少在家里，女孩总是要努力学习。她每做一道题就会抬头看看橄榄姨的脸色，如果“她”面目和善，说明自己做对了，如果“她”皱眉摇头，就说明做错了。如果只皱眉或只摇头，就说明她思路对了，但方法错了，或者方法对了，但重点错了。

有时考试之前女孩还会特意拿着摸底题库看橄榄姨的脸色，“她”表情和善女孩就多做，“她”目光看向其他地方，女孩就跳过这些题。果然几乎押中了所有必考的题目，女孩成绩节节提高，顺利考入理想院校。这哪是什么“贤者”，俨然就是五高三模的拟人形态啊。

奶奶走后父母都要工作，家里没人做饭，于是女孩自发承担起做饭的任务。厨房里穿着袍子胖叔叔圆滚滚像西瓜一样，女孩叫他“瓜叔”。“他”表情最多变化，比橄榄姨还要夸张得多。

她已经学会了看“贤者”们的表情来做事，可瓜叔也未免表情太多了吧……哪怕是倒个酱油，从倒下到倒完不到一秒钟，瓜叔的表情就能从“就这？”到“行吧”到“绝赞”到“不行”最后变成“啊！完了完了完了！你又毁了一道绝妙的佳肴！瞧瞧你都看了什么！”一边双手抱头做撞墙状。

刚开始女孩非常害怕，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一边炒菜一边看着瓜叔做各种无声痛苦表演，被逗得咯咯直笑。炒菜原来也是这么有趣的事。

某一天，女孩把饭菜端上桌，自己先尝了一口，眼泪突然涌出。她用袖子抹干脸，转头看向瓜叔，看到“他”正冲她点头，一脸赞许，就像每次奶奶把饭菜端上桌时“他”的表情一样。

晚上父母回家，将饭菜吃得杯盘狼籍。这也是几年来他们头一次吃得这么干净、这么香。

父母房间里的黑衣瘦女人，是父母关系的晴雨表。只是“她”平时表情总是很板正，让女孩知道父母之间其实一直有什么问题在。她尝试想问，但父母都避而不谈。

直到有天女孩回家，发现黑衣女飘在房间门外，神态严肃到吓人，脸色都黑成炭了。女孩大吃一惊，急忙冲向房间，果然看到痛哭倒在床上、手中握着农药的母亲。女孩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先安抚住母亲，再急打电话把父亲叫了回来，痛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女孩不时抬头看黑衣女贤者，见“她”表情虽然严厉，但还没有悲伤，说明事情还有救。她逼着父母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

终于父母敞开了心结，女孩才知道其实她还有一个哥哥，只是很小就因病去世了，那时女孩刚出生。父母烧掉了哥哥所有东西，假装哥哥从没出生过，可在他们心中，却都横着一道不能愈合的伤疤。父母这时才终于拥抱在一起，痛哭着说着从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话，互相倾诉着对哥哥的愧疚和思念，互相原谅，互相宽慰。

女孩再次抬起头，黑衣女贤者头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可真是父母的“知心姐姐”，女孩决定以后叫“她”知姐。

女孩工作了。为了帮家里还债，女孩咬牙远离了家乡，到大城市工作。她并不担心父母，时不时在可视电话里，还能看到父母身后站着的“贤者”。父母越来越开朗，不愿服老，穿着怪模怪样、花里胡哨的衣服，永远浓黑的头烫得大卷小卷。客厅里小桃和小杏面带宽容微笑，看来家里的债还得差不多了。卧室里的知姐表情也越来越和善。虽然看不到瓜叔和橄榄姨，不过想来，“他们”应该也都在。

只是，陌生的城市里没有“贤者”。

女孩从小积累的经验在这里完全用不了。谁是正人君子，谁又是奸诈小人？从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公司里永远只有死气气沉沉的同事和甲方，没有飘在空中的“贤者”帮她指引，她永远分辨不出客户的言语到底是直抒胸臆、还是正话反说。她知道同事在背地里偷偷笑她“头脑简单”、“一根筋”、“直肠子”，可当着她的面，所有同事表情都客气而有礼。她完全分不出，哪个同事想帮她，哪个只想她滚蛋。

她望着所有人，感觉只有茫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瞎子，站在六十楼顶的边缘，不知道哪边有踏板，哪边是万丈深渊。

接连几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实用期快满了还是没有任何成绩，女孩整夜整夜失眠。快天亮时，女孩朦朦胧胧好像梦到了爷爷和奶奶，还有家里的“贤者”。梦境是什么内容她记不清了，闹钟把她吵醒的时候，她枕巾都哭湿了。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起床到卫生间洗把脸，看着红肿眼圈、面容憔悴的自己，突然发狠一拳砸在水池沿上——世上更多的还是那些看不到“贤者”的人，不也一路成长过来了？他们可以，女孩凭什么不行？

她认真回忆之前成长经历，不得不承认，之所以她一直这么顺利，其实都是在“作弊”，她一直都依靠着“贤者”这根“拐杖”帮她探路。而现在，当“贤者”们帮不到自己的时候，她之前“作弊”的弊端就渐渐显现出来了。

从现在开始，女孩必须戒掉对“贤者”的依赖，重新面对属于自己的人生。没有人可以再帮自己，她已经成年了，要靠自己。

虽然困难，女孩就像被橄榄姨盯着那样，自己激励自己学习。她重新学习聆听别人语言领会核心内容，学习用眼睛观察别人真正的需求，学习社会或媒体的通行审美和行业规则，学习自己在海一样广阔的资料库里查找重点、而不依靠贤者的表情。

公司工具书不许外借，她把说明书一页页手抄回家背，不懂的词一个个查找英文原文，对照文献找资料。所有需求她都要一条条核对，还要到现场亲眼验过，看看客户的需求困难点在哪里，向现场的同事寻求帮助，一起找对策实现。

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她终于熬过了艰难的实习期。意外又来了，她竟然被直接提升成了小组负责人。女孩很茫然，她不确定这又是人事部正话反说，还是真诚赞扬。直到周围同事都鼓起掌来，女孩才后知后觉的露出腼腆而羞怯的神情。

“贤者”们会为她骄傲的吧。——女孩突然惊觉，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想到“贤者”了。

她的工作更多了，但她能应付，她已经学会了学习、和向同事们寻求帮助的方法。她尽力照顾着自己组里的同事和新来的实习生们，鼓励他们正确前行，指引他们学习，探讨他们的忧虑，就像“贤者”们照顾当时的自己。

她也开始渐渐理解“贤者”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当一个同事因为种种原因，身边没有任何人再愿意帮他，他就只能离开公司，就像失去了“贤者”庇佑的家庭。而当她看到一个同事借职务之便第一次做出违背正道的事情，她也不自觉露出悲伤表情。哪怕没有“贤者”暗示，她也已经看到了这个同事未来的结局。

-

中秋节到了，公司福利月饼和其他礼品一一发到他们手中。有的同事不爱吃月饼，转手就送了人，女孩却很爱吃。公司聚餐结束已经是半夜，她拎着大盒小盒疲惫地回到住处，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次日醒来已经过了中午，手机上无数条朋友和同事祝她节日快乐的消息等着她回，还得和父母打个视频电视。做饭来不及，叫外卖也太慢。她打着哈欠拆开月饼盒，想先吃一两个垫垫胃。

盒子里躺着六只五仁月饼。女孩拿起一只掰成两半，传统五仁——核桃、杏仁、橄榄仁、瓜子和黑芝麻，打碎后拌着青红丝，五颜六色混入糖砂中，散发出诱人香气。

“小桃、小杏、橄榄姨、瓜叔、芝姐，”女孩望着五仁馅喃喃说，“你们瞧，我混得还不赖，是吧？”

五仁月饼当然不能回答她。

女孩把半只月饼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又香又甜。她三两口就吞下半只，意犹未尽又吞下另外半只，舔舔手指。

“瞧，我也有‘贤者’的力量啦。”女孩摸摸满足的胃部，自信地说。

《“贤者”》

22-9-10

（为了热爱五仁月饼的母亲所做。祝天下父母都健康！）

中秋节应景小故事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