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的围棋装备很是考究,金丝楠木雕刻的榫卯棋盘,同质地棋罐中盛着柔而不透的双色云子。
姜玠到的时候她刚沏好了窨花茶,依旧是花口瓷盏,淡雅的茉莉带着青绿的茶香,裹了满屋,扑面而来。白榆穿了颜色淡雅的针织开衫,配黛色马面裙,踩着棉拖嗒嗒地过来。
姜玠伸手去接托盘,道:“你很适合这样的衣服。”
白榆低头看了看自己绣着百蝶穿花的长裙,落了座:“在古镇工作,也算是要穿些符合人设和环境的工作服的。”
姜玠“嗯”了一声,见棋盘上依旧是那日见到的同一残局。那天扫过一眼时,只觉白子于惨败之地,如今再看,才发现双色落子均毫无规律可言,并不符合他所熟知的每一种布阵,只是多数的黑子和少数的白子在上胡乱堆放得到的,乍一看像是那么回事罢了。
他皱眉问:“这残局,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果然,白榆双手托腮:“我自己摆的啊。”
姜玠又进一步确认:“什么下法?”
白榆继续:“下棋要什么‘法’,摆着玩不行啊。”
姜玠提一口气:“你不会围棋,又三番五次叫我来下棋,是什么意思?”
白榆道:“谁说叫你来就是下围棋的。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玩法,叫做天空棋?”
姜玠端详她的神色,想在其中找到胡诌的迹象,发现她纯良的面孔上净是破绽——她完全就是在信口开河,就连这个名字都像是刚才灵光一闪现造出来的专用词似的,但由于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好配合,“没有,愿闻其详。”
白榆高兴起来,开始收拾棋子,边道:“你知道星宿吧?我们用棋作星子,谁先摆出正确的星图,就获胜。”
这是什么暴殄天物又查重率百分之九十的新玩法,升级版的五子棋?
姜玠熟悉的星座并不多,硬着头皮玩了几局,白榆不出意外的碾压式取胜。
她笑嘻嘻地看着他,捏着的白子在手指间玩魔术一样转来转去。姜玠觉得无聊,正想找借口脱身时,忽然间灵光乍现。
把自己骗来纯展示新开发的游戏,还是受众群体这么少找的游戏,有什么意义?还是说她借此在给自己暗示什么吗?有什么不能说、不能做的,在用隐喻的方式向他传递?
因为他记得,博古架底座上的点点亮光,如果说是星图的话……
姜玠的记忆力很好,方才有一局,白榆摆出来的形状,正好和底座角落里的一块重叠。像是一个“凹”字的星,叫什么来着,太微垣?
他在脑中复盘刚才白榆下出的模样,并一一记下。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但她不能明说,自己自然不能明问。
白榆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觉得目的应该是达到了,顺势打了个哈欠道:“今天就到这吧。”
姜玠点头,起身时手机叮咚一声响。
***
赵诚买的监控是顶配,花了大价钱的,功能自然应有尽有,当然包括有活物追踪功能。此时发来的通知就明晃晃写着——“检测到移动”。
姜玠猛地抬头,“有没有电脑,快。”
白榆也没废话,飞快点头,“楼上,跟我来。”
楼上布置得也是古色古香,姜玠还得空飞速环视了一圈,床头确实没有摆台灯,格局和前天梦里的场景也大相径庭,果然梦就是梦。
她床头柜上垂着块蕾丝钩编的防尘布将柜子主体挡了去,上面摆着些护手霜润唇膏类的小杂物,床帏也垂着。姜玠自觉失礼,没有再看。
白榆很快就从书桌抽屉里将笔记本搬出来了,开机速度相当之快,想来应该也是顶配之流。她插上网线递了过来,姜玠熟稔地输入网址,调出画面。
平房内,一个黑影正在挪动,比先前的那只,更显得像人。而且该说不说,这个背影,怎么还透着一股眼熟呢。
白榆凑上去看,张嘴就是一声惊叹,“嚯!”
姜玠头也没回,紧盯着屏幕道:“它们都害人了,你还要管我用什么手段吗?”
白榆还在惊叹,“嚯!!”
姜玠终于肯回头看去,见她指着屏幕那个背影,又指指自己斜垂在肩上的辫子,才反应过来。这东西,化的是白榆的形。
白榆抓住重点:“你说它们害人,除了伤你,还有别的受害者?”
姜玠将平房老太太的事掐头去尾的简要说了一通,还奇怪地反问白榆既然会驱鬼,为什么没发现半点端倪。
白榆梗着脖子:“当时我根本不在家,回来时只是听说儿女带她去大城市享福,怎么……”
姜玠打断她,并飞快地无视了前一天在壁画馆答应下的“等伤口好了再说”的前提条件,火急火燎地拉着白榆道:“事不宜迟,我们要赶紧下水。”
***
风辛金住在苍郁镇,与吉祥如意和香坊隔了一条街的位置,在石子路4条73号租了个简陋的一居室。
他并不是本地人,当初是老马给他找的摊位,租这房子也是老马牵的线,知道他拮据,还软磨硬泡让房东每个月抹了百八十块的租金。
虽然也来了满打满算有个三年了,他平时还是只爱和老马白榆他们打交道。
毕竟他们俩不会嫌弃自己的贫穷,大多数情况下也并不计较自己的“口无遮拦”。
其实照理说,在旅游景区开着个算命摊子,但凡会看人下菜碟,能多油嘴滑舌一些,怎么着也能赚一些讲究风水玄学之人的钱的。
他倒好,与其说是蠢笨不开窍,从另一种角度来讲不妨也算得上是一种天赋异禀。
逢人道凶,是因为他风辛金只会算凶,也只能算凶,偏生他又没生得一副伶牙俐齿,往往还没想清楚,口中“恐有大灾啊”类解卦的说辞就嘟噜一下说出来了。
他也苦恼良久,先不说算得准不准,听闻此言想要动手打他或是掀摊子的游客倒是与日俱增了。
白榆曾经举例向他说明过。打个比方说,如果有人今天彩票中了奖,但是由于太高兴了出门着急,腿抽了筋。这是好事吗,总体来看确实算得上是好事的。
但是风辛金的卦象中,只能算得到今天腿会抽筋这种事。
或者再长远一点来看,一个人总归是会死的吧。
如果这一生顺顺当当,完全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和困难,哪怕说一点点皮肉伤都没受过,这位伏羲八卦正经传人、天才算命大师也大概率能算出来凶——毕竟这个人也是会死的。
长此以往,风辛金的收益持平在零的水准,开店本金是越干越少,毕竟还要时不时掏出一些来付自己的医药费和摊子修复的费用。
他现在正窝在床上,将自己唯一的存折掏了出来,用计算器反复摁了几遍之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再在这个地方干下去,饿死是早晚的事。
于是他终于下了决心给房东致去电话,痛彻心扉地表明自己虽然很爱这间屋子,也久住成习惯,但迫于衣食之压力,社会之不容,只得忍痛……
房东很不耐烦地将他的长篇大论拦腰截断,问他是不是不租了。
风辛金捏着手机,说了一声“是”。
那边的语速很快,让他这个月该交的钱交完,钥匙先放老马的民宿那里,等过年回来贴春联的时候他们自己去拿,随后又是火速掐断了电话。
风辛金听着嘟嘟的声音,呆了一会,才下床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他带来的东西就少,这三年也没怎么添新的,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没钱买,因此收拾起来还是很快的。没一会那掉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就收拾好了,被褥还是借的老马的,临走之前要洗干净了还回去才是。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就听到传来敲门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到,正是热情老马。
老马见他已经决定要走,苦苦挽留无果,不禁流下了两行热泪。
“你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走了也好,去大城市过好日子,也好啊!你既然下决心了,叔也不留你了,这样,咱爷俩出去散散步吧!”
风辛金应允,将自己唯一一件厚点的外套裹上,跟着老马出了门。
外面夜色正浓,好在有路灯,道路两旁的商铺也基本都亮着。
风辛金吸了吸鼻子,道:“马叔,你也别难过,反正还有阿榆姐陪你呢。就算她不在,等到了旺季,忙起来也就不觉得无聊了。”
老马摇着头,一副潸然泪欲下的模样:“唉,到底是相处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啊。”
风辛金微微皱了皱眉,听着老马继续道,“想当年,你那么小点点的时候,叔还抱过你呢。一眨眼长大成人,都要离开故乡了,怎么能不伤感呢。”
两人此时已经逛到了洛水的边上,河沿的绿植将路灯挡去大半,在地上投出片片阴影,和墨黑色的水面相交,分不出边界来。
风辛金停了脚步,看向身旁的老马,道:“马叔你在说什么呢,从刚才‘看着我长大’那句我就想问了,咱不是才认识三年多吗,你怎么就抱过小时候的我了?”
老马的头慢慢转了过来,脸上几乎看不清五官,整个人像被黑暗包裹一样,几乎要融了进去,声音也变得嘶哑了起来:“哦,言多必失,早知道直接下手了。”
“下手?下什么手?”风辛金问出的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该转身就跑的,但已经来不及了。
“老马”的胳膊开始变形,似箭一样瞄准了他的脚腕,缠起并作一处,随后急速地往水里拖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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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落星 · 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