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杏儿追着杨丹而去,还未下到四楼,便已经有人拦住了去路。
那人瞧着柳杏儿面孔颇生,四楼又被临时充当了后厨,客人们一般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便疑惑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没有见过你?”
柳杏儿生怕再次错过,便垫脚张望,伸手喊了一声:“杨丹!”
杨丹刚要走开,听得一声熟悉的声音,回身一看,当即又惊又喜。
柳杏儿对那人道:“我找他。”
守卫上下打量一番,闷声道:“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旁人不能进去,否则出了事的话,我可担待不了。”
杨丹连声说:“是是是,一定不给您添麻烦!”
柳杏儿看着杨丹,突然发现数日不见,杨丹身上已经显出几分小大人的样子了,说话做事同几岁的孩童,相去渐远。
杨丹将柳杏儿拉到一旁,小声问:“婶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是来参加宴会的吗?”
柳杏儿闷声“嗯”了一声,不想明说自己其实是专程来看他的,以免给他带来心理负担,便道:“方才我刚好看到你了,想着你最近跟着定安的师傅学习厨艺,就过来看看你。”
杨丹偷瞄了好几眼,这会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为何装扮成男子的模样?要不是我自小熟识,差点都要认不出来了。”
柳杏儿笑了笑,往他身后看了看:“你的师傅是哪位?”
杨丹跟着回身:“他在里面忙活,很快就到用餐的时辰了,现在里面忙得不可开交。”
柳杏儿听出这话中的意思,生怕耽误他的事,便道:“那你快进去吧,婶子没什么事,你自己万事小心。”
话刚说完,便听见一旁传来暴躁的吼声:“杨丹,你跑哪里去了?赶紧给我回来。再偷懒,小心我敲烂你的头。”
杨丹高声回道:“知道了,马上就来。”面上却一丝恐惧都没有。
杨丹对柳杏儿说道:“婶子,我要走了。师傅好不容易托关系,才让我跟着进到这后厨重地,近距离观看各家大厨如何完整的制作一道道精美餐食,我可不能浪费了这样的好机会。”
柳杏儿有些担心,从刚才那位师傅的叫声中,已经可以猜到他十分严格,杨丹还小,实在......
然而杨丹已经等不及了,匆匆说了一句:“婶子,我走啦。今日的食物都是出自名家之手,你可要好好享用啊!”
未等她再多作叮嘱,杨丹已经窜到里间了。
柳杏儿回到楼上,刚好碰到火乐看过来的视线。
场中人多数已落座,她小心翼翼从后方绕过来,走到座位上坐下,便听火乐问道:“怎么样?见到了吗?”
“嗯,见到了。”
火乐觑着她:“那怎的不开心?情况跟你想的不一样?”
“只是觉得那师傅太过严厉了些。”
“严厉一些是好事,杨丹还小,学厨一事看似不过食材、佐料的相互碰撞,可实际上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小到火候力道、食材挑选、颜色品种,大到客人喜好、情绪变化、文化差异甚至是国度有别,都会对食物产生很大的影响。或许,杨丹现在能够遇到一个严格的师傅,反将受益颇多。”
“有道理,是我太过忧虑了。”
柳杏儿的担忧逐渐消散,转头开始思考火乐的话:“我觉得你将来一定能干成一番大事。”
火乐一愣:“缘何这么说?”
“从你的话中,能感觉到你是一个目光长远、格局宏大的人,说的话经常会让人茅塞顿开。”
火乐却淡淡道:“或许吧!”
“对了,方才那个王安没再说什么吧?”
火乐摇摇头:“不过寒暄两句。”
柳杏儿“唔”了一声:“我总觉得他怪怪的,可是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你不喜欢他?”
“不过萍水相逢,充其量也就是说上几句话的功夫,谈何喜欢不喜欢呢?”柳杏儿看着即将开场的午宴,“再说了,估计今后跟他也不会产生交集,没道理杞人忧天。”
火乐喝茶的手一顿,既而想起方才王安跟他的那番对话,便垂眼问道:“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杏儿收回目光,好奇道:“怎么突然这样问?”
“我知道了你对王安的印象,可是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我们怎么说也算是朋友了,我当然想知道你对我的印象了。”
“我刚才已经说啦!”
火乐皱眉:“你说什么了?”
“目光长远,格局宏大。”柳杏儿再次重复。
火乐瘪瘪嘴:“敷衍。”
“如果非要再多加一句的话,”柳杏儿凑近,这样骤然拉近的距离,让火乐突然开始紧张起来,“我觉得你是一个会坚定追逐自己所想所求的人,哪怕舍弃诸多,哪怕招致非议,也会一往无前。”
火乐手一抖,一杯水当即洒在了前襟。
他连忙低头擦拭,掩饰慌乱目光:“说得好像我是一个多么无情无义之人!”
柳杏儿看他低头,以为是自己话让他难受了,便补充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吗?自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将奔走在‘追逐’的路上,高低不同,程度有差,或是谋求生计,以免饿死街头,或是追逐权势,希冀仕途通达顺畅,或是寻寻觅觅,不过为看见自己所思、所在、所为谁......”顿了顿,她的目光忽然怅然了几分,“不管怎样,只要往前走,总会需要舍弃一些的,任何人都没有例外。”
或许是这一段话太过沉重,二人好一阵没有说话。
很快,场中有人开嗓,午宴正是开始。
火乐道:“开宴了。”
柳杏儿点点头,朝场中望去。只见数十个丫头排成数排,她们梳着相似的发髻、穿着相似的衣衫、摆着相似的动作,就连妆容都几乎一模一样,除开面孔不同,乍一看还以为有无数个长得一模一样之人。
场中摆了一张丈长的条桌,桌上陆陆续续开始摆放形式各异的菜品,分门别类放置。场中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的眼睛都放在中间的美食之上,虽然还没有尝上一口,可光是闻着沁人的味道,已经让人口舌生津,想要大快朵颐一番了。
柳杏儿却全然没了胃口。
正要移开目光,正好看见角落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的正是杨丹。
大的未曾见过,想来便是杨丹跟着学厨的师傅了。
那人身宽体胖,戴一顶灰色的帽子,厚唇厚鼻,光看面相看不出个乾坤,可是那双眼睛囧囧发亮,全程望着场中的一举一动。若非真的喜欢厨艺,只怕很难有这样的热情。
杨丹跟在他身边,随着那人口中的话语,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时不时点头附和,完全沉浸其中。
柳杏儿彻底放心下来。
有这样的师傅,只要杨丹肯好好学,未来的路一定不会太差,至少比留在她身边,要出息的多。
火乐看柳杏儿起身,问道:“你要走了?”
“嗯,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午宴已经开始,用了餐再走也不迟。”
柳杏儿巡视一圈,这繁华的名利场,到底不适合自己:“不了,我得回去训练了,否则夜魅真的要骂我了。”
火乐静静看着她离去,哪怕桌上美食香味扑鼻,他也没了胃口。
柳杏儿悄悄从后方离开,眼看快要到了楼梯口,脚底突然踩到了一个圆珠,整个人当即朝旁跌去,小腿磕在一旁立着的木拐上。
那一刻,痛感侵袭全身。那木头好像什么尖锐利器,直将她刺得浑身发抖。
柳杏儿顾忌场中,没敢出声,硬生生地忍下了,额际瞬间汗珠密布。
“你怎么样?”头顶有人出声。
柳杏儿撑着地,勉强站起,忍痛道:“无妨,没有大碍。”
说话的是一名女子。此人话音低沉有力,轮廓较浅且面容苍白,好似气血不足,生了什么病似的,可她偏偏动作利落,干净板正,实在矛盾的很。
“还是去看看大夫比较好。”
“多谢姑娘提醒。”
这一低头,她惊奇地发现,女子身旁的座位上,有一只通体血红的鸽子,毛色油亮顺滑,眼如明珠晶亮透润,红喙似血玉,一下一下啄着食物。
女子未曾动过几筷,却将美味佳肴放在鸽子面前。
柳杏儿暗暗心惊,这样的鸽子,凡世难得一见,只怕眼前这位女子绝非等闲。
正想着赶紧离开,那女子捡起地上的木拐棍,朝柳杏儿身旁走去,对座上男子道:“阁下的拐!”
男子正聚精会神看着场中的表演,头也不抬地接过,顺手放在地上:“谢了!”
那拐放置的地方,木板竟然微微开裂了。
女子并不离开,仍是候在一旁。
男子回身,发黄的脸上漏出疑惑:“姑娘可还有事?”
“阁下的拐,伤了这位公子。”
“难道不是他自己撞上的?”
男子定定看了一会,发现此人没了下文,便将自己的裤摆往外一拨,显露出左腿上紧密贴靠的铁块来,他朝着柳杏儿抱拳:“对不住了兄弟,左腿废了,你多体谅。”
柳杏儿忙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男子望着这位替别人出头的人:“上官家的?”
“正是。”
“瞧着面生啊,上官剑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
男子摇头笑道:“那老东西一向明哲保身,生的女儿却喜欢多管闲事。”
柳杏儿听出事情有点不妙,赶忙喊道:“姑娘!”
女子回头,重新回到座位上。从始至终,面孔没有多余的情绪:“有事?”
柳杏儿一呆,再次道谢:“多谢了。”
这一回,女子却把头转了过去,专心致志逗起鸽子来。
一鼓作气跑到楼下,刚没喘上两口大气,便听一个柔媚的声音说道:“柳姑娘。”
柳杏儿十分震惊:“绿裙,你怎么会在这?”
绿裙不答,反道:“主人有请。”
“何长治?”柳杏儿疑惑,“他在哪里?”
方才在楼上明明没有看到他。
绿裙侧身,朝不远处一家茶馆望去,何长治正悠闲自在地坐在窗口喝茶。
柳杏儿别无他法,只能跟着绿裙进了茶楼。进了厢房,绿裙退下。
何长治扬了扬下巴:“坐吧!”
柳杏儿不情不愿坐下:“我还有事,如果何大将军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慢着!”何长治一声命令。
“你想干什么?”
何长治放下杯子:“柳姑娘,你越界了知不知道?”
柳杏儿不解:“你什么意思?”
“我让你老老实实跟着夜魅训练,你倒好,嘴上不情不愿,可是动作比谁都快,这就开始四处勾搭人了?我倒想问一问,你想干什么?”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柳杏儿冷脸。
“好,那你且说一说,你这次乔装打扮去醉翁楼所为何事?”柳杏儿刚要辩解,何长治又道,“醉翁楼管理严格,你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如果不是勾搭了人,怎么会轻易进得?况且,方才那两个男子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有见你对哪个男子这样笑过,难不成你柳杏儿卖笑已经卖到醉翁楼去了?是嫌承欢阁不够大是吗?”
柳杏儿猛然回头,这才发现,何长治的位置,正好可以将醉翁楼五楼露台上的大半风光收入眼底。
所以,他全程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柳杏儿胸膛起伏,一时间有了被人监视的愤怒,她一字一句道:“我去醉翁楼不过是想看看杨丹的境况,后面的事情纯粹是巧合,绝非你想的那样。”
何长治起身,走到她身旁,居高临下道:“你莫不是以为在承欢阁出了一次风头,就可以不听我的话了吧?柳杏儿,你若是这样想,那可太过天真了。”
柳杏儿蹭然起身:“何长治,你看看自己这副嘴脸,哪里还有半点大将军的样子?”
何长治脸色沉肃,正要发作,只听一声“扑棱”,有鸽子飞落在他脚边。
何长治弯腰,从鸽子脚上取出一张纸条。柳杏儿趁他阅读的时候,矮身离开,却被何长治一把攫住。待他读完,便将那纸条在手心揉搓两下,顷刻化成粉末。
“你想去哪?”
“我要回承欢阁训练——你吩咐的嘛,何大将军!”
柳杏儿迎着他强硬的目光,何长治却道:“晚上再去,现在你要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里?”
“码头。”
柳杏儿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拒绝道:“我受伤了。”
何长治冷笑:“哪里受伤了?”
“腿。”
何长治顺势半蹲,大手放在她的腿上,从脚踝开始,慢慢往上,手掌也开始用力:“是这里......还是这里?”
他一边上移,一边问.可柳杏儿始终不发一言,直到何长治摁在她膝盖下方三寸处,柳杏儿周身一颤。
何长治一把撕开裤腿,那腿部确实青紫一片,此时开始往外渗血,想来应该是自己太过用力,直接撕裂了伤口。
柳杏儿嘶声道:“将军还觉得我是在骗你吗?”
何长治不语,抬手轻碰了碰伤口,指腹立时传来一阵冰寒,他不动声色抽回手:“你可遇到了什么人?”
“不曾。”
“这伤是怎么来的?”
“不小心跌了一跤,总不至于是我自己弄成这样。”
何长治不理会她故作嘲讽的话,在柳杏儿猝然的叫声中,将她打横抱起。
柳杏儿疯狂乱踢,万分惊恐:“何长治,你要干什么!”
何长治驻足:“你再乱动,我可不保证会做些什么。”
柳杏儿果然老实了。
何长治将她抱在榻上坐好,自己蹲在榻前,将柳杏儿受伤的脚放在自己大腿上,然后命令绿裙取来药箱,利落却仔细地将她处理伤口。
清理完毕后,又帮她整理好裤脚。
“好点了吗?”他仍未起身,半蹲着问道。
柳杏儿别开目光,不情不愿点头:“嗯。”
“现在可以跟我出去了?”
柳杏儿以为他会放过自己,不想还是太天真了,嗤笑道:“原来何将军便是这样治下的,压根不管下属的死活。”
何长治起身:“这是你的荣幸!”
柳杏儿气恼无比,全然不知何长治未曾说出口的后半句。
你是第一个让我亲自蹲下来悉心处理伤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