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整个临州城亮起无数五光十色的灯火。其中,尤属承欢阁最盛。
柳杏儿早早等候在房间里。
平日里夜魅训练她都是在白天,而且是在别院,她还是第一次在开业时间到这里来。外面早已沸反盈天,男男女女的嬉笑、挑逗尽数钻进她的耳朵里。
柳杏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半张脸蒙在薄纱之下,眼睛盯着前方早已凉透的茶水,被灯光掩映,瞧不真切。
随着脚步声响起,那门忽然就被推开了。
柳杏儿立马便从凳子上站起来,万分警惕,拧着眉头看向来人。
何长治沉下目光,轻手将门往后一带。
眼前人如临大敌,整个人呈防备之势,左手用力撑在方桌上,右手紧贴在裙边,紧握成拳。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被灯光一照,惊慌之下,竟然显出几分异域风情来,同卫国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这双眼睛甚是深邃。
何长治移开目光,走到她身边:“害怕了?”
柳杏儿暗暗松了口气,重新坐下,给何长治倒了杯水:“今晚的活动是你安排的?”
“没错。”
柳杏儿扯了扯嘴角,不带情绪地道:“既是如此,我害怕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何长治坐下,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道:“今晚你只需要跟在夜魅身后即可。”
“即可?”柳杏儿看向他,“那为何还要我登台?”
“自然是为了检验你的训练。”
柳杏儿冷哼一声。
何长治当然是有私心的。
诚然,他想要看一看柳杏儿到底有没有那个能力。如果今晚她能够得到赵飞龙的关注,说明他没有看错人。如果赵飞龙看也不看一眼,那他得慎重考虑接下来萧国使团来访的事,毕竟到时候面对的可是萧国那帮最最精明的人。
眼下还未到商会开幕,一切都还有机会。
何长治本想把实情告诉她,可是看到她的眼睛,心中一滞,忽然就不想再多说了。
他转过身,侧目道:“很快就要登台了,你做好准备。”
何长治走后,没多久,外面杂乱的声音便停了。
此时此刻,她反而镇定下来。
有丫头进来敲门,柳杏儿快速将自己整理好。门外,夜魅已经抱着琵琶等在外头,见她出来,浅浅一笑。
柳杏儿微笑着朝她点头。
丫头领着二人下楼,很快便走到了承欢阁最大的彩台边。
所有人全部落座。彩台约有丈宽,圆形,四周分层围着矮桌,座上几乎全是临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丫头退下。
夜魅上前一步,柳杏儿跟在后头,二人顺着红毯铺就的路,径直走向彩台中央。
行至一半,柳杏儿注意到何长治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正心生疑惑,转眼便瞧见一旁正位上坐着的男人。
此人衣着朴素,同满场华服的男人相比,自然没有什么吸睛的地方。可是他利落板正,哪怕面上瞧着染了些风霜,可因为自身坚毅刚正的气质,让他同满座俗客隔绝开来。
想必此人便是赵飞龙赵将军。
夜魅停步,回头对着柳杏儿咳嗽两声。
柳杏儿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盯着赵飞龙太过失态,连忙欠了欠身,低着头,跟在夜魅后头。
二人落定,四下突然静了下来。
夜魅站起身,抱着琵琶道:“诸位官人,今逢良宵好景,由我姐妹二人为大家表演歌舞助兴。”
四下一片鼓掌。
场中有一人喝多了的红脸之人,他坐在最外圈,起身说话时舌头都大了:“夜魅姑娘,你这...这小姐妹叫什么名字,怎...怎么瞧着这么面生?再说了,这么多人看...看着呢,带着个面纱算怎么回事,是看不起我们吗?”
夜魅扫他一眼,笑着回道:“面生?那这位官人怕是不常来咱们承欢阁吧!”
此人本就是不是常客,平日里家中管得严,今日好不容易溜进来进来赏玩一把,却只能坐在最后,点一盘花生,要一壶最没特色的烧酒。
那人一听,当即火冒三丈:“臭表\子,你骂谁?”
有人招了招手,吩咐了一句什么。
很快,那个喝醉了酒的男子便被人倒提着脚踝,一路拖了出去。
男人的头不时撞在护栏上,发生闷重而有节律的“咚咚”声,竟然生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夜魅笑笑,不答话,转头开始调整琴弦。
柳杏儿瞧见夜魅浑不在意,将目光转向台下——何长治自斟自饮,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台上;赵飞龙正挡开一旁姑娘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在赵飞龙左下方,一个清丽华贵的男子也在看她。
柳杏儿只觉得此人十分熟悉,可是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思忖间,那人对着她举起酒杯,点了点头。
殊不知,赵飞龙一直密切注意着柳杏儿的一举一动。
台上,夜魅低声道:“杏儿,我们开始吧。”
柳杏儿点点头。
夜魅玉指清扫琴弦,琴声清脆如珠落,众人即可被琴声吸引。
夜魅弹奏的正是名动四国的《醉天仙》。
说来也奇怪,四国之间文化各有差异,偏巧这首《醉天仙》在各国广为流传。相传千百年前,四国本是一体。上天降下仙人来此受罚,仙人却习惯了人间的生活,生生世世不愿位列仙班,甘愿留在人间。
据说,赫巴王朝工于占卜,境内便有一座观仙塔,怕也是源自于此。
这首曲子便是根据仙人的故事改编而来。
琴声急时如高瀑坠落,迸发万千水滴;缓时若迢迢流水,潺潺悦动心脾。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几乎要忘了此时此刻坐在夜魅后头的柳杏儿。
待说到仙人习惯了人间的生活,于绝崖深瀑间奔腾翻涌之时,曲子忽然高亢起来,连听众的呼吸都跟着急促难熬。
倏然,柳杏儿起身,缓步走到台中央。不知何时,袖中飞出一管玉笛。
刹那间,笛声激越而出,是仙人深潭取珠的瑰丽,是峭崖壁立的呼啸,是仰天大笑的豪迈,是挣脱天人束缚的自由和洒脱。
台下之人眼中精光大作,就连何长治也吃惊于柳杏儿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不禁看深了两眼。
笛声鼓荡悠越,是仙人热烈奔放的豪情满怀。
琵琶声婉转瑰丽,满载着仙人对人间无限衷怀的情思。
两两相和,配合的恰到好处。
又一转眼,那玉笛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此时,来到仙人成为凡人后。
在仙人的治理下,整个国家欣欣向荣,百姓手舞足蹈、欢歌阵阵。
柳杏儿探身一跃,双臂轻展,水袖飘扬,曼妙姿态随着琵琶声舞动起来。
柳杏儿舞姿算不上顶尖,但她浑然忘我,完全沉浸在仙人的故事里。举手投足,将人们带入到千百年前那个繁荣的景象之中。
随后,琴声停,舞蹈止。四周一瞬间静默。
直到有人鼓起了掌,场中才热烈欢腾起来。
夜魅满眼赞许地看向柳杏儿,后者额角遍布密汗,微喘着气,勉强回她一笑。
下了台,柳杏儿只觉得脚步虚浮。
何长治瞧见异样,刚想过来扶她,谁知柳杏儿脚下一软,径直倒在一旁的赵飞龙怀里。
赵飞龙仍是那副板正的模样,他搀扶着柳杏儿道:“姑娘小心。”
柳杏儿连忙起身,垂首道:“多谢官人!”
表演完毕,二人回到屋内。
夜魅将琵琶放到一旁,闲散地倚在桌边,见柳杏儿进门,扬了扬下巴道:“何将军眼睛倒也是真毒!”
柳杏儿不明所以,现下她只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随口问道:“什么?”
“我说,他看人的眼光真准!”
柳杏儿走到里间,面纱已然摘下,正在换衣服,夜魅却突然挑了帘子进来,从后头将她拥住。
柳杏儿吓了一跳,赶忙环抱自己。
不等她开口,夜魅说道:“杏儿,你知道方才在台上,你是什么样子的吗?”
所谓以色侍人,不过是搔首弄姿、撩拨人心罢了。她即便不想承认,可是看在台下人的眼中,不就是这样吗?
“什么样?”她看向夜魅。
后者盯住她的眼睛,顿了许久,道:“简直美极了!”柳杏儿一时恍惚,只听夜魅接着说道,“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承欢阁的人自诩色、艺双全,可从来都是色大于艺,哪怕平日里彩台上各种才艺表演,也是力有难逮。但我觉得,方才你在台上的玉笛飞声、水袖惊鸿,当真是升华了承欢阁,真正实现了色艺双绝。”
“是吗?”柳杏儿喃喃。
她没想过夜魅竟然会给自己这样高的评价。
方才在台上,她什么也没有想,现世让她苦恼万分、难求解答,唯有短暂沉浸在仙人的故事之中,方可实现片刻宁静。
“杏儿,我觉得......”夜魅乍然开口,又停住。
柳杏儿发现她正在打量自己:“觉得什么?”
“我觉得你绝非凡人。”
柳杏儿被这句话逗笑了:“总不成演奏了一首曲子,就成仙人了吧?”
“我是说,你定然出生高贵。你自来处,绝非泛泛之流。”
柳杏儿却不敢希冀这样多。
她将夜魅推出去,一边换衣一边道:“高贵如何?泛泛之流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倒是没有想那样多,但愿求得来处,看见自己。”
这回,夜魅倒是没有立刻接话。
柳杏儿走出里间,正好撞见夜魅关上房门,方才脸上激动的神情,此刻尽数平复下来,眼光重新落到柳杏儿的脸上。
柳杏儿似有所觉:“怎么了?”
“赵飞龙请你过去一趟。”
“承欢阁?”
夜魅摇头:“赵将军请你去他府上一叙。”
柳杏儿悻悻坐下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妓子,大半夜相邀府邸共话,岂能不让人多想?
夜魅又道:“赵将军说了,你若是今日不方便,改日也可,但是——”
柳杏儿心中直敲响鼓:“但是什么?”
“何将军让你今夜务必跟赵飞龙走,他会保证你的安全。”
柳杏儿心道,何长治啊何长治,你这是眼睁睁地将我推向火坑啊!面上却泛起冷笑,讽刺道:“人都已经到了别人的地盘,他何长治莫不是有三头六臂?”
这话中带着不满和愤怒,夜魅自然听得出来:“要不,我再帮你同何将军说一说。”
“罢了,”柳杏儿噌然起身,目光掠过夜魅,径直走出房门,“我过去便是!”
马车早已经等在外头。柳杏儿虽然是无声无息离开的,可是今晚的阵势较为轰动,还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男人们纷纷探看,打量道:“到底是赵将军威武,今晚可以尽情享受良宵了。
女人们话中透着酸味,斜眼道:“哪里跑来的野鸡?小心被吃干抹尽,沉尸大海,落个尸骨难存的下场。”
柳杏儿自然听不到,她进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
何长治站在二楼,目光安静而平和。二人视线相碰,何长治似乎要朝她点头,然而柳杏儿已全然没了兴致,迅速低头钻进了马车。
马声嘶鸣,在夜色中奔向前路。
马车速度极快,可驾车的人技巧极高,丝毫没有让人觉得颠簸。
“敢问小哥,你家将军是何时走的?”
柳杏儿刚说出口,又想到外面风声呼啸,那人定然是听不见的,后面的话便不好再问了。
“姑娘,我家将军大约是两炷香之前走的!”
柳杏儿没想到他耳力这样好,竟然尽数听清楚了。
两炷香,那不就是她和夜魅下台不久,赵飞龙就走了?提前这样久,他要赶着回去做什么?
“你家将军可有交代些什么?”
“只说让我将姑娘平安送到。”
“那你可知,你家将军找我何事?”
这回那人却不说话了。
柳杏儿知道自己问的太多了,连忙噤声。
马车约莫飞驰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窗外的风声更甚,那马车才渐渐放慢速度,想来是到了。
柳杏儿揭开帘子,远处是一线深褐色的大海,赵飞龙的府邸就在前方不远处。那府邸瞧着甚是普通,除了比普通富贵人家的宅院大上两倍,倒也没有旁的特别之处。
车夫“吁”了一声,停稳马车:“姑娘,咱们到了。”
柳杏儿下了马车,早已经有人等在门前:“姑娘,请随我来。”
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牌匾,柳杏儿便随着丫鬟的脚步走进大门。
那丫鬟脚步极快,若不是进了将军的宅邸,她真要以为自己被什么做贼心虚的人骗进了不干净的地方——当然了,现下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丫鬟不答,脚步愈加匆匆。
这会子,柳杏儿的心反而稍稍安定下来。
这里是赵飞龙的地盘,他如果真的想做什么,大可不必这样鬼鬼祟祟,实在有失风范。况且,从她了解的情况看,赵飞龙的名声一向很好,也不曾听说在女色上有什么嗜好。
如此,柳杏儿放心地喘了口气。
此前,她们未曾走主路。那丫鬟打从一进大门就领着柳杏儿转向一侧的小阆苑,往里走。但柳杏儿发现,这一路上,时不时能够看到很多船只的模型,大大小小,甚是威武好看,装点在院子里,实在很应景。
但她记得,赵飞龙擅长陆战。
大约数十年前,卫国和萧国在临州发生过一场海战。萧国几乎可以称为水国,近海,国内又纵横河流,大大小小的湖泊也遍布其间,水上战斗力实在厉害。
然而便是这样善水的军队,最终败给了卫国。
在那以后,萧国服服帖帖,两国始终保持和谐友好的交流,一直到今天。
将赵飞龙安排到临州镇守,只怕也是看准了萧国绝不敢再犯。
柳杏儿混乱想了片刻,再一抬眼,那丫鬟的身影已经快要看不到了——不愧是赵飞龙手下的人,就连普通的丫鬟小厮都是有功夫的。
柳杏儿赶忙小跑跟上。
丫鬟却停下来,看向她,侧身行了礼:“姑娘,请。”
柳杏儿看她一眼,走进屋内,方行到桌旁,那丫鬟却将门关上了。
柳杏儿连忙喊了一声:“喂!”
无人应,人早已走远了。
她小跑到门前,抬手刚要开门。想了想又放下来,最后走到桌旁坐下。
事已至此,她倒要好好看看这赵飞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柳杏儿起身,环顾四周。
这是一件简朴的客房,房间虽然宽敞,但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榻,一张方桌,一扇柜面,三张凳子。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桌上茶水还是温的,这里显然有人居住。
而且整间屋子干净整洁,想来住在这里的人也是个自律规矩之人。
屋内极静,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低下头,慢慢饮着。
脑海中将来到临州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就是难以理清头绪。
她烦躁地拍了拍脑袋,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柳杏儿稍稍搁下的心,重新提到嗓子眼里。
她站起身,极力维持着镇静,惊慌失措的目光却牢牢锁在门上。
——吱呀!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