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贺擎天的脸已经消肿了。又过了几天,便什么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年轻,恢复得快。
这天,贺擎天再次进山,希冀能再次抓到几只鸽子。
没想到奔忙了很久,除了见到三条花蛇和一只猴子,什么也没抓到,最后勉强抓到一只田鸡。
眼瞅着天色已晚,贺擎天刚准备回家,下坡时听到草丛中一阵呻吟。
他浑身汗毛一竖,握紧手中棍子,朝着那簌簌而动的响声处走去。杂乱丛中是一个通体黑色的东西,瞧不出是什么,体型有成年男子一般大小。
棍子已举过头顶,贺擎天刚要挥下,一张脸色发白、嘴唇显紫的面孔探出来,那人竟是张民。
贺擎天被吓了一跳,看清丛中人后,这才啐道:“是人偏做鬼!”
张民依旧顶着那张不怀好意的眉眼,笑道:“呦,这不是乞丐嘛!”
贺擎天不想搭理他,握着棍子走开。
张民在身后招呼道:“喂,小乞丐,你又来给我嫂子找吃的了?”
贺擎天停步,听到张民继续道:“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是不是空手而归啊?”
“让你失望了!”贺擎天晃了晃藏在一侧的田鸡,白肚青皮,不时发出几声咕咕声,“鸽子吃腻了,换点口味尝尝!”
张民“嘿嘿”笑了两声。
贺擎天人已迈步而出,想了想,忽然又折回头,对张民说:“你竹篓中藏得是什么?”
张民似是乏了,整个人歪靠在大树下,偏着头,好像要睡着了。
听到他的文化,张民眯着眼,手掌拍了拍竹篓,道:“这可是宝贝——蛇王,我今天抓到了一只蛇王!”
贺擎天眉头紧蹙,疑惑道:“蛇王?”
“过来,给你开开眼!”
张民招呼他过去,贺擎天来到跟前,探头一瞧。麻灰色的竹篓中,一条黝黑发亮的黑蛇蜷缩其中,蛇头被阴影盖住,瞧不出一二形状。
凑近篓眼,待要细看,忽然扑棱出一对黑色翅膀。贺擎天赶忙起身,一条蝙蝠刚要飞出,便被黑蛇一口咬住。
只一眼,贺擎天便看到那平平无奇的蛇头上左右各鼓出两个小拇指盖大小的白包。
黑底白颜,好不显眼。
只是这黑蛇和蝙蝠交织的一幕,无端让贺擎天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如何?”张民不知从哪薅了几株板蓝根,吧唧吧唧嚼了起来。
“你怎么抓到的?”贺擎天盯着张民。
张民看到他来了兴趣,干脆站起来,此时他脸上的苍白和唇上的紫色渐渐消退,整个人重归寻常,方才那般,倒像是贺擎天眼花了。
“我运气好,一来就看见一条慢悠悠的黑蛇。若不是它和断翅的蝙蝠相争,我也不会坐收渔翁之利。”
贺擎天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安,抬头看了看天,便对张民道:“你这竹篓中的物事不是什么好物,你没瞧见那黑蛇顶上的白色双生花吗?这可不是普通的蛇,我劝你还是赶紧将它们放生,早点回去吧。天色不早了,看样子会有一场大雨,到时候可别出差错!”
张民侧目,摇头道:“我辛辛苦苦抓来的,你说放了就放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想等我放生了,你好抓了去,是不是?”
贺擎天自知没办法说服他,便也不去管,只最后问道:“你是不是被蛇咬了?”
张民立马将手背在身后,道:“怎么会,没有的事。”
贺擎天没拆穿他,“这蛇毒非同小可,还是赶紧找个大夫看看吧!”
“不妨事,你看,没什么要紧!”张民这才把手放到前面来,那腕子处果然有两个红红的小点,不显眼,若不细瞧,还真不容易发现,“我刚吃了板蓝根,你看,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贺擎天盯他一眼,张民的神色确实恢复了正常。
贺擎天一时间也拿不准自己的猜想是否准确,只在心中道:“这样猥琐龌龊之人,为了柳杏儿,我本不想搭理你;念在你是张生弟弟份上,我姑且提醒两句。张生对我有恩,对于你,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贺擎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张民道:“等蛇肉做好了,请你和嫂子尝一尝。”
贺擎天举高臂膀,摆手道:“消受不起,你还是一个人享用吧!”
贺擎天走出林子的刹那,倾盆大雨兜头而下。
晚上,柳杏儿一家美美地享用了一顿晚餐。
让贺擎天大为震惊的是,柳杏儿像是会变法术的仙人,食材的贫瘠或丰盛,丝毫不影响她的手艺,她总能变着花样做出各种可口美味的饭菜。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柳杏儿这里,压根不存在。
贺擎天盯着碗中的牛蛙腿,虽是小块,却十分壮实。
柳杏儿看了一圈专心吃饭的孩子们,微微偏头问:“可是不合你胃口?”
贺擎天动了动身子,这才动筷,道:“没有,很好吃!”说完,便夹起牛蛙腿。
刚要送进口中,贺擎天看向柳杏儿,后者依旧像一只小猫一样,慢条斯理地吃着,似乎从贺擎天踏进这个家里开始,就没有见过柳杏儿大口吃饭的样子。
柳杏儿觉察到注视的目光,头也不抬,轻声问:“你不吃饭,看我做什么?”
贺擎天也不答,十分自然地把牛蛙放到柳杏儿碗中。
柳杏儿一顿,贺擎天及时出声,道:“不许给我,你把它吃了!”
这话不带任何情绪,让人摸不清楚夹在其中的情绪到底何如,四下一时寂静。贺擎天顷刻发觉,忙清了清嗓子,看向对面的虎子说:“虎子,你们说,你娘是不是应该要多吃点?”
虎子和遥遥相对而视,齐声笑道:“是!”随后把目光投向柳杏儿,似在隐隐期待。
柳杏儿在大同村的名声算不得好听,大多数人明面上不说,但背地里都对她指指点点,至于因了些什么,从来也没有一个完整的说法。
曾几何时,虎子像那些碎嘴子的人一样,也带着不善的眼神看过柳杏儿,但是他发现柳杏儿这个人和别的寡妇不一样。记得张生还在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张生在做,柳杏儿想要搭把手,张生每次都不许,柳杏儿倒像个少女,完全不像个后“娘”。虎子常常会产生错觉,这个女人,真的是他们的后娘了吗?
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答,然而在张生走了以后,在整个大同村陷入生存的危机之后,虎子才开始正视这个后娘——柳杏儿变了,以前的她还有几分少女的姿态,现在的柳杏儿面容依旧清丽,可是眼神却透着坚韧。
虎子心里的犹疑,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瓦解。
柳杏儿的一言一行,绝对超出了村里大多数的女人。
孩子们知道,这样一个口头上的“娘”,为了这个家付出太多,因此也都从心底里接纳了她。
遥遥自不必说,她本不属于这里,来了之后,柳杏儿身上的温柔的力量,让她心安。
此刻,望着数双殷切的盼望,柳杏儿面上泛红,支吾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贺擎天自顾吃将起来,道:“我才不信!”
“真的!”
贺擎天三两口咀嚼完口中的食物,放下筷子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
柳杏儿垂下目光,道:“你胡说,才不是!”
他什么也没说,何来“胡说”?
贺擎天也不拆穿他,继续道:“我才没有胡说——你就是嫌弃我!”
柳杏儿听他说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以为贺擎天又会继续说那些“辛苦、不容易、不要牺牲”之类的慰藉话语,贺擎天却没有。
贺擎天见他沉默,笃定道:“看,你默认了!”
柳杏儿张张口,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最后干脆老老实实把牛蛙吃了。
贺擎□□虎子和遥遥眨眨眼,对面二人嘻嘻笑着回应。
用完饭后,屋外的雨势越来越大。
柳杏儿看着外面呼啸的雨声,面上不自觉泛起了愁容。
贺擎天收拾完东西起身,柳杏儿仰头朝后瞥了一眼,起身道:“我来吧!”
贺擎天没有拒绝,柳杏儿端着餐碗准备出门。
贺擎天上前一步,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道:“等会吧,雨势太大了。”
“这点路不要紧。”
贺擎天看着她出门,谁知柳杏儿刚踏出左脚,院前方突然劈下一道凌厉的闪电,刹那间照亮远处天穹。像是天空被人砍了一道可怖显眼的疤痕,让人心惊。
响亮的喀嚓声伴随着蹭然的闪电,齐齐响在耳畔,远处合抱之粗的树干径直被劈成两半。闪电诡异万分,贺擎天自诩无所畏惧,却也被惊道。
虎子和遥遥吓得躲到桌子底下,三儿也被惊得哇哇大哭,遥遥又惊又惧地转身奔到床前,躺到三儿身边,明明自己也很害怕,却还要安慰三儿。
另一边,柳杏儿整个人没防备,朝后倾倒。
贺擎天眼疾手快地将她揽到自己身前,柳杏儿害怕的不得了,却还是紧紧攥住碗筷。
柳杏儿在他怀中抖着身子,贺擎天即便有心嘲讽,也张不开嘴。
他放低声音,问道:“害怕?”
柳杏儿没吭声,但摇了摇头。
“行了,怕打雷闪电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没必要不好意思!你这个人就是假正经,非得逞强,现在日子多艰难,往后保不齐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难不成你都要伪装?”贺擎天的话不客气,语气倒是温散。
打小贺擎天就是十分硬朗、沉重的性格,即便在亲娘病笃的最后关头,他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温和、柔软的情绪。
或者是因为歉疚,或者是因为念着张生的恩情,又或者仅仅是柳杏儿身为一个弱女子于难世之中挣扎的不易......总而言之,贺擎天自己都没注意到,和柳杏儿接触久了,他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
变得悲悯,清润,温良,变得心有不忍。
当然,这一切的细微变化,贺擎天自然没有察觉。
怀中的人渐渐停止颤动,柳杏儿往边上一侧步,咳嗽两声,道:“我不害怕,就是这闪电来的比较急,让人感觉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贺擎天宽慰道:“放心,即便在糟糕的事,都会有解决的一天。”
柳杏儿点了点头,钻进了雨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