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理还欲再问,被叶真抬手拦住,叶真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和两名师兄上山,接着搀起术临汛,跟在应堂泉后头。
台阶实在是长,且十分陡峭,若是脚下没踩严实,人很容易一个不小心滑掉下去。
因此走了一大半,等坡度稍微平缓些,叶真才有功夫往两边看。
说来也是奇怪,这山越往上走似乎越大,好像一个三角被倒着插在地上。
并且时刻都有潺潺的水流声擦过耳畔,仿佛那水正贴着人耳飞流直下,匆匆汇入围绕“天渊”环伺的急流之中。
往上再走几步,右斜方居然可以望见一处陡立的恢弘殿宇,自台阶分出一条小径,通向殿宇前方,直到踏上平齐的台阶,方才留意到,原是此处山体被人凿出方寸平台,就这么依山建了座宝殿。
宝殿名曰“揽月”,镌刻的木牌静悄悄立在小径入口的泥地中,被潮湿的水汽侵蚀得裂痕交错。
瞧见了一座,跟着便留意到了四五座,原来这山从半山腰开始,两边分别交错着许多造型各异的精妙殿宇,循着台阶延伸出去的小径,便是通往每座殿宇的唯一通道。
在他们拾级而上的同时,间或偶遇相伴的道童给先生们让出通道,从年纪上看,这些道童有的只有十几岁,有的却有四、五十岁,甚至瞧见几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对着先生们恭敬地行礼。
看来,除了遴选之外,还是有人可以找到“天渊”的具体位置,继而获得先生们的首肯进入书院学习。
爬了许久的楼梯,术临汛身上有伤,他已经尽量不拖累叶真,然而走到最后两个人都不免气喘吁吁,先生们却是呼吸平稳,如履平地一般轻松。
终于,一行人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天渊山顶。
山顶上的宝殿是最大的一座,除了主殿,两旁鳞次栉比地建了好几处侧殿,而被群殿包围的正中央,是一片缈缈的水泽,水泽里种着大片的荷花,在孤冷的高山顶依旧绽得耀眼、炫目。
这处巨大的水泽被一条弯曲的白玉长廊从中割开,往长廊上走就是正殿,两边则是通往侧殿的游廊。
在入口处,先生们分成三拨,一拨由应堂泉、望空和郎裕带队,引着叶真和术临汛前往正殿,一拨分开散向左右游廊,最后一拨是曹勤和另一位先生,两个人该是要准备料理各自事务,因此他们从侧殿取了东西也就下山去了。
由此看来,山顶的侧殿是先生们的私宅,正殿很可能是他们寻常议事的地方。
经过白玉长廊,三位先生却没有将他们带入正殿,原来在正殿偏隅,还藏了一处小殿,由望空领着,推门一一踏入。
这殿不单造型奇特,外观还十分陈旧,整体殿身像是被人上下砍过一般,总有种掐头去尾不完美的错觉,所用的木头也是陈年老木,很多地方像是经历过大火的烧灼,靠着后天的补修才勉强撑得起来。
抬眼看去,殿门匾额是金晃晃的三枚篆字——飞云殿。
刚推开门,浓重的焚香便传了出来,即使无人在殿,每日也会有道童前来添香。
殿内面积不大,但足以用一片狼藉来形容,只见各种法器、黄符、药材等等被丢得满地都是,更不用提随处可见的大小丹炉、造型各异的铜器器皿。
望空轻车熟路地绕过脚下各种“暗器”,但他后面的郎老头可就惨了。
一个不留神,郎老头脚趾踢到什么东西,那东西“骨碌碌”滚到角落,“当啷”撞到一座铜器,竟是只半人高的铜鹤。
“哎哟喂!老道士,你这屋能不能收拾收拾,不是我说,乱的跟个狗窝似的!”他捂着脚趾头没好气地抱怨,显然脚趾受伤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你懂什么,我和你一个只会种地的说不来。”
望空不满的回应,原来这殿是他的私宅。
应堂泉满脸严肃,和其他先生相比,他身上完全没有“松弛”感,年纪倒也不是最大,但院长的职责令他平常不苟言笑,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认认真真。
面对两位先生的拌嘴,他没说什么,只是走到望空面前,把袖里的两张雪纸展开递给他看。
雪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在红尘崖下,叶真和术临汛二人作答的雪纸。
在参与考核之前,叶真就已提前知道策论题目,所以,他写了两篇论点不同的策论,一篇让术临汛背诵下来,一篇则留给自己考答,只是他并不知道,术临汛没有按照他的策论来答,满篇写的都是自己的所思所想。
郎老头也凑上来和望空一起端详,读完,两人皆神色复杂地琢磨片刻,接着又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二人,到这边来!”望空走到香案旁一处没有加盖的大鼎边,然后对着叶真他们指了指大鼎对面的位置。
不敢犹豫,两个人乖巧地站过去。
只见鼎里盛满了沙子,望空取过戗在一旁的竹制沙碾,将凹凸不平的沙盘重新归置平整,随后,他从身后的案桌取了三截香,分别插入其间。
等到做完了一切,沙盘居然陡地开始扑腾,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朝里看的五人猛力一吸,正正好让每个人的身体固定至前倾,迫使他们的视线完全被沙盘填满。
明明殿内无风无浪,可这沙盘却是自带狂风骤浪,裹挟着金黄的沙子一会立座山一会变处谷的,然而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使得飞扬的沙尘不至于干扰五人视线。
好神奇!
像是有位手快的画师,在你面前飞速地画着山水画,继而抹去,再画。
鼓噪了片刻功夫,沙盘逐渐趋于平静,而此刻,叶真和术临汛的身下,无端端显出两块悬浮至半空的沙洲来,细细端详,沙洲的纹路与外廓,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没错,是地图!
叶真曾在镇上见过,两块沙洲可不就是大康和赤夜的地图吗,甚至上头起伏的纹理,生动刻画出贯穿两个地方的高山与河滩。
三位先生显然也认了出来,沙盘显出大康和赤夜地图这件事,令他们颇为震惊。
然而这两块沙洲出现不过须臾,突然一齐开始自爆,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沙盘的另一侧陡然升起四座起伏,当中围住一块平地,平地上甚至能模糊瞧出许多房子和街道来。
跟着,平地上的动静不再被四座起伏困顿,而是越过朝着周围不断延伸,密密麻麻的山脉与河流、谷地与盆地,一座座城、一条条街道,仿佛抑制不住的洪流,滚滚而过。
待洪流淹没最后一片平整的沙盘,细沙终于失了依托,软软地散作一盘,同时,吸住众人的力量蓦地消失。
一切再度归于宁静,周围无风无浪,甚为安详。
但五人却是另一番心境,方才的一切仿佛遭了一场大梦,三位师父面面相觑,嘴唇皆有些发白。
接着,望空对应堂泉点点头,院长重新恢复镇定:“‘国师’二人,师父:应堂泉,弟子:叶真、术临汛。”
叶真和术临汛再度发懵,他们不明白方才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使得三位师父如此笃定地将他们定为“国师”之位,不过,能有这个结果到底是开心的,至少术临汛不用打道回府,可以和叶真一同留在“紫薇书院”。
匆忙扯了扯术临汛的手肘,对方立刻会意,恭敬朝着应堂泉拜了一拜。
然而等他行完礼,叶真却是僵着身子问道:“先生,敢问学生是否也有自己选择先生的权利?”
静默良久,应堂泉答他:“有!”
“那好,弟子想要重选老师。”
郎老头手上捏着叶真的雪纸,他默默抽出来一瞧,两只眼睛立刻瞪得浑圆,方才只跟着望空去瞧最后两道策论答案,完全没有留意开头那几个无关紧要的私人问题。
只见雪纸开头一栏赫然写着“郎裕”两个大字,“我?是我?”平日里把人唬得团团转的郎老头,头一次被惊得磕磕巴巴,不知所措。
不只是郎裕,此刻望空、应堂泉,包括术临汛皆震惊地望着叶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想清楚了?郎师父是书院的‘谷师’,他。。。。。。”
“想清楚了!弟子愿拜入‘谷师’门下!无怨无悔!”
三位师父再度面面相觑,这一次,郎老头将微驼的脊背挺得老直,他没想到,自己只是跟过来瞧瞧热闹,却能白捡个这样好的小徒弟,心里顿时美开了花。
“准了准了,老头准了,走!为师带你去自家殿里挑几件宝贝,就当作是为师的一点心意。”郎老头陶醉得仿佛喝了几坛子陈年老酒,也不顾身旁的同僚,恨不能立刻带着新收的小徒弟回自己殿里,然后把所有收着的好东西搬出来,任他挑选。
应堂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郎裕,为人师表请约束自己的行为!”接着他清清嗓子对着二位新弟子道,“既然尘埃落定,那便如此吧,现在你们先自行去‘揽月殿’报道,和其他人一起,让师兄教些规矩,晚课的时候师父会来寻你们的。”
出了殿门,叶真开心地笑起来:“有惊无险啊!小潮你看,我就说咱们一定能入选吧!”
“你真的要拜入‘谷师’门下?”术临汛依然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经过这些天的熏陶,他也知道“国师”代表了什么,那是所有人争破头也要争到手的东西。
“当然是真的啦,我本来还有些为难,若只有我一人,’国师‘之位自然不能推脱,幸好带了你过来,你不知道,有人帮我分担这个责任,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叶真说完,对着天空痛快地伸了个懒腰。
“帮你分担责任?我真的帮上忙了吗?”因为太过激动,术临汛扯到一处伤口,他干咳两声,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欣喜。
“嗯嗯,你帮我了一个大忙,就是难为你了,”叶真替他抚抚胸口,颇为抱歉地说,“’国师‘的训练应该不简单,你放心,累了我还给你炖鸡汤,给你做好吃的补一补。”
“只要能和你待在一起,我不怕累!”术临汛心中雀跃,然而心里的话堵在胸口,迟迟不敢轻易讲出来。
他觉得他的人生在遇见叶真的那一刻,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