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登基的国主想要整肃上一任的残存势力,不知怎么竟牵涉到梁寅秋那一届的进士科考上。
爬到高位的自然没有任何影响,家里有背景,或是被高位者照拂的也勉强能脱得开关系,那火便自然而然引到了无权无势的平民进士们头上,梁寅秋就是其中之一。
这其实是件很平常的事,上头想要杀鸡儆猴,下面胡乱交几个上去,一来一回也就相安无事。
深谙如李侍郎,见群臣风向不对,于是当梁寅秋从他府上被抓走时,竟是相当的配合。
然而李情茂却是不干了,他不顾父亲的反对一路追着囚车,直到冰冷的牢门关闭,直到看不见寅秋仓皇的双眼。
可是,这本不该是他的反应。
从小乞丐摇身一变贵公子,再用尽剩下的法力迷惑住李侍郎,让李府凭空多出位小公子来,最后让一穷二白的书生进府里来做西席。
他精心计划得毫无破绽,就连梁寅秋寻常买的话本也是照着两个人的情况写下的。
他百般挑逗,还在梦中与他**。
其实他早就可以得到那颗心,却偏要等待了这么久。
剩余的法力已然无法提供帮助,帮助他迷惑整座监牢,令梁寅秋完整无缺地走出来。
因此走投无路下,李情茂只好折回府向“父亲”求救。
却只换来李侍郎的狞笑:“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俩的事?”他撇了撇茶盏中的浮末继续严厉道,“从前我百般宠你,可这次是由不得你了,梁漱必须在里头待着,不然就是咱家要倒大霉!”
情茂伏倒的身子腾地蹿起,他心中的无名火燎到想一把结果了李侍郎,可又害怕多生枝节,反而在这件事上扩大影响,因此只好冷了脸独自从家里出来。
大牢那头,梁寅秋独自靠墙歪在地上,他浑身仿佛火烧,昨天刚进了这大牢,就被人提出来毒打了一顿,认罪纸上早已写好了他的累累“罪状”,打他的原因就是要他主动签字画押,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可哪里有这么好忽悠,那上面的官员名称他连一大半都不认识,更别说在一起合谋犯案,收受贿赂了。
身旁躺着的是和他一起被送进来的,好像是个花光了家里积蓄,好不容易讨到份修书差事的官员,哦不,说是官员恐怕还是高抬了。
那人也挨了毒打,然而到底要比他轻一些。
只是没完没了地出声呻/吟,哀哀怨怨地高叫自己的冤枉。
实在是聒噪。
犯人挨打的频次是按照国主过问的情况来定的,逼得急了便两日一次,松些就是四、五日一次。
和梁寅秋同牢的几个,都陆陆续续认了罪,听说左不过是发配到苦远的荒蛮之地,再也不给回来,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不易,许多人咬咬牙也便认了罪。
但到底他还是不肯低头画押。
原因无他,梁寅秋开始后悔没早些对那个人说出心里的话,历经无妄之灾,他再也不想回到乡下去过孤单的日子,他想和他一起,在爱里泡着,在汗湿的夜里缱绻相拥。
他不知道此刻李情茂是否依然痴痴等他,然而他想至少忍到出去的那一刻,亲自告诉他。
他也爱他。
因此,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他只能模糊地怀念从前。
怀念和爱人抵达山顶时紧攥的手,怀念含住悲喜的所有浓情蜜意,怀念他差一点就要失去理智地喃喃自语的片刻。
终于,偌大的牢房只剩下他一人。
一定要努力撑下去,国主已经不怎么提起这件事了,马上就能出去了。
整个后背的囚服已经粘满了血污,等血变干,就成了贴身的一层外痂,轻易揭不去,然而在下一次严刑到来前又被人猛地扯开,带出新的伤口,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可是牢头们实在是低估了他的顽强,如此一个羸弱的书生竟能扛下这般残酷的毒打,还一扛就扛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便是一道分水岭,牢头第一时间过来敲那牢门木头,好半天才把昏迷的梁寅秋给敲醒:“喂!告诉你一声,你的案子结了,明天等批文下来,就能出去了!”
长满水泡的嘴唇用力抽了一口气,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接着好不容易用手肘撑着上半身抬头去看,倘若不是那眼皮下的双眸依然清亮,牢头真以为这人或许是死了。
怕他没听清,牢头又朗声重复了一遍,接着问道:“门口一个穿白衣的小哥儿,是不是你的家人?要是的话你点点头,我也出去同他说一声,好让他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来接你。”
听到前半句,梁寅秋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些,他使尽全身力气轻轻点了下头,接着面上淡淡的笑了,虽然那笑实在是难看,可他到底拼赢了,为自己,也为李情茂。
“好,那你好好待着吧!”牢头转身摇了摇头,嘴里嘀咕些什么听不清楚。
艰难咳喘,梁寅秋却是兀自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他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
他也爱他。
从去年秋天开始,不,或许从很早开始,就已经爱上他。
只要再熬一夜,就短短一夜。
梁寅秋歪着脖子盯着对面墙壁上那扇装了铁栏杆的小窗,他想要静静睡一会,可是双眼一阵阵地发黑,身子也冷到可怕,于是索性忍住不睡,先盯着小窗适应一下外头的气息。
终于瞅不见半点太阳的金光,夜色笼罩过来,钻过栅栏,在墙壁投下满眼的黑。
他眼睛发酸,只得闭了片刻。
等到再睁开,不知为何,竟从小窗里投进来一缕橘光。
那橘光打在短栏杆上,又和外头的影子叠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好像他小院里的那汪竹影。
甚至被风吹着开始摇晃。
心变得无比安详,眼窝漾起浅浅的笑,竟连后背的满条结痂都不觉得疼了。
也可能,是再也感受不到了吧。
在这股安详里,他悄悄摊开自己的手心,先是在囚服上吃力地蹭了蹭,接着用另一只手揩了揩身后的血痂,使劲儿按下去,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沾到一手的粘稠血液。
他努力睁大眼睛,在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了半天,这才满意地沉沉睡去。
好累,可身体却是意外的轻松。
猝不及防间,天色竟陡然换至白昼,他看见牢头走到门口,接着仓促呼唤其他人过来,困住他的牢门终于被打开,他沉重的身体被人七手八脚地抬着,抬到破木板上,抬到外面的阳光下。
他想招手叫他们快一点,可身上实在重得要死,呼吸一口都难,就连喉咙也仿佛被一把锁锁住。
那就再等等吧,总会见到那个人的。
层层暗门被一一打开,他终于能够迎接久违的自由,被人抬着放到大门口的木拒侧方。
天色尚早,但阳光过分炙热,原来已是盛夏,身在冰冷的牢房多时,他的四肢都快钻满了寒气,是该好好晒一晒了。
有个熟悉身影早早等在那里,转过头来的刹那,满脸的笑意居然僵住了。
“这是怎么了?”梁寅秋心道,然而他也无心再去细究,只是盯着那又变化一些的眉眼仔细端详。
李情茂又长开了一些,白衣褪下换成了一身灰,只是壮实的身体消瘦许多,从前可以遮挡一切的胸膛未免单薄过剩,倒显出些许的佝偻,那双阔叶眼深深嵌入眼窝,被眼帘盖去一小半,竟蓦地滴出泪来。
心绞着犯痛,他忽然恢复活力,一把弹起就要去抱木然流泪的李情茂,然而这次却扑了个空。
身子越飘越高,终于他看见身下躺着个人,是个和自己长得一摸一样,却形容枯槁、面色灰白的身体。
原来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夜晚。
原来还是没有机会说出那番话。
来不及苦涩,他用最后一丝气力努力去缠李情茂,可透风的身子分明把握不住,在最后相接的那一刻,终于被他拘到一滴泪珠,在手心滚动片刻方才落下。
不过倒也不算可惜,假如不说出口,爱恋便也难以继续下去。
既然身死,又何必再多拖累一个人呢?
牢头们不知所措地站了会,接着摇摇头走回了监牢。
李情茂木着一张脸,眼泪却是扑簌簌往下掉落,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明明昨天才被人告知,今天便能重新见到面,他等了那么久那么久,怎会等来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一直站到天光大亮,有人过来劝他,他竟浑身不绝,只是拿一双眼定定地瞧着。
从前无数次难以启齿的,只悄悄说给自己听的话又被翻了出来:“寅秋,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的,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正抱着这具僵硬的尸体,茫然地行走在城外的荒地中。
时光飞逝,竟是快要入夜。
看了看那副毫无生气的脸庞,他低头认真地亲吻了几下,接着小心地将回软的尸体放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
哪知尸体的一只手却勾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开,于是他只好温柔去掰。
手心里藏着褐红色的污血,但似乎越看越像是一个字。
一个血色的“弃”字!
看来,是要他弃了他。。。。。。
李情茂只感觉自己的心猛然一震,他头皮发麻,面目惨白,后知后觉的无力化作翻天覆地的凄苦。
小狐狸再也压抑不住,他木然的脸忽然整个皱缩在一起,巨大的悲伤令身后的一只尾巴猛地蹦出,灰袍被倏地撕碎,须臾之后,一只火红的狐狸埋头舔舐死尸的手心。
泪水混杂着涎水,既咸又苦。
可却苦不过血污写就的红字。
他轻轻舔着,一点一点舔至干净,接着又去蹭了蹭了无声息的脸颊。
这是他的寅秋,是他耗费五年光景悉心陪伴的爱人,虽然一开始为此布置了一张大网,然而捕到的却是两个人。
如果可以重来,他宁愿那颗死去的心依然跳动,依然为他跳动。
只是世间从来没有如果。
小狐狸将乌黑的软爪放在梁寅秋平静的胸膛,他最后再看了一眼这张脸,确保自己牢牢记住后,接着蓦地将软爪上的尖利弹出来埋进迟钝的血肉中。
他掏得凶猛,却又小心避开周围的身体组织。
直到将那颗暗红的心给掏了出来。
随后他把身子扭向一边,那利爪竟猛地朝自己胸口钻去,须臾就掏出一颗兀自跳动的鲜活心脏来!
痛到浑身像是被无数把钝刀慢慢剌着,他眼前一阵白一阵黑,胃里翻江倒海地往外吐着酸水,最后好像还开始呕血。
可他仍然秉着一口气,将那颗心按进对方空荡的胸膛。
做完了这一切,他感到生命在离自己远去,跟着无力地摊在那凹陷的胸膛上。
黑暗来袭前,他的耳中始终传来一下重似一下的敲击。
这敲击令他无比安心,好像一切都完满了,
阖上眼帘,面前有个书生递给他新买的串糖葫芦:“现在你我两不相欠,一笔勾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