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醉汉都上了些年纪,右边那人一身墨黑宽袖道袍,掺了白的黑发半披半束在脑后,他听见术临汛躬身问候自己,眼皮却是怎么撑也强撑不起,只好梦呓般一直点头:“好,好。。。。。。”
左边那人却是较之还要苍老一些,他穿了件灰色麻布的交领束袖长袍,衣服太旧手肘处都被磨到微微泛白,且袖口、袍角还沾了些新鲜的泥土痕迹,仿佛刚从田里干完活出来,靴子倒是还算干净。这人脸上留了两撇胡须,和发丝一样皆是灰白,他头发尽数绑在脑后,只是额顶没注意被蹭下来几缕散在腮边。
灰袍老者吃得没有那么醉,他刚认出术临汛来,身子就被失去意识的酒友猛力一压,眼看着就要站不住,顷刻间,术临汛和叶真一齐上前搀扶,那人靠着叶真抬眼打量,只觉这年轻人实在脸熟,细细想了一会后竟突然呜咽出声,竟搂着叶真哭道:“真儿,是不是你,你是回来看师父的吗?你知不知你去了这么些年师父每天都想着你啊!呜呜呜。。。。。。”
边哭边还不敢相信,又攥紧叶真双臂,将他推到面前认真瞧了个遍,接着丢开双手又去揉他的脸,等到叶真吃痛,灰袍老者又是一阵嚎啕:“真儿,你是不是还有心愿未了,所以才特地来找为师帮忙呀?你尽管说,为师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郎师父,您再看看,这就是小真,是你的徒弟小真。”术临汛在一旁冲叶真点了点头,又对着哭泣的老者解释道。
那老头仿佛被人摄去魂魄,半晌后他揩掉满脸的泪珠细细打量眼前之人,见叶真有些惶恐,但却迟疑地轻唤自己:“师。。。。。。父?”他双眸瞬间不再耷拉,**分信了术临汛的话来,想起一直以来术临汛外出寻找的坚持,他终是舒展眉头,再次搂紧了失而复得的小徒弟。
这边正一派师徒重聚的温情戏码,没承想此刻倚在术临汛肩上的道袍老头,却是醒了,说是醒也并不准确,这老头摇晃着身体,根本不管要去重新搀扶他的术临汛,只见他挣扎着去找哭唧唧的同伴,似乎是想起了先前两人喝酒时密谋的谈话,于是指着灰袍老人笑道:“郎兄莫。。。。。。莫哭,方才老板娘看你那眼神,我瞧着。。。。。。绝对有戏,听我的,你。。。。。。你今年必定脱单!”
被他这么一叫唤,三人瞬间石化呆立当场,偏巧他们刚出得酒楼不远,在反应过来之前,只听二楼窗台传来女子“咯咯咯”的俏笑,随即那窗户被人关上,从露出的缝隙中,可以望见里头站着的,正是分韵犹存且单身的酒楼老板娘唐奴儿。
郎裕浑身颤抖,面红耳赤,他没想到和望空出来喝酒碰见了失而复得的徒弟叶真,也没想到望空喝多了酒竟把自己近来的秘密给说了出来,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秘密居然还被唐奴儿清清楚楚给听了去!
此刻,他恨不能跳进冷水泉里,一头撞死自己算了!
那望空仍在不断絮叨,但刚才那一嗓子好似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此刻自顾自的絮叨再没人能听懂一个字,脚步虚浮间,他突然被身后一人悄悄扶住,众人看去,只见扶住他的,是个一身白袍的年轻和尚。
这和尚白袍簇新,腰身盘了条一指宽的金革腰带,却完全不显富贵之姿,他一手扶住望空,一手对着三人行了个僧礼,低头的瞬间,让人留意到他头顶六枚绛红的戒疤,再抬首时,只见这和尚生得一副剑眉,纯黑的瑞凤眼看人炯炯有神,半点不沾凡尘之态。
也许是郎裕想要尽快摆脱方才的窘境,他对着和尚道:“咳咳,一观,你师父喝多了,快些扶他回去休息吧。”说完还愤懑地摆了摆手。
这样的事情,想必一观做过很多次,早已轻车熟路,这两个老头一个月总得出来喝次大酒,每回都是一观过来接人,看着别家的弟子尽心侍奉师父,郎裕偶尔也会心里不平衡,如今他的乖徒回来了,今日怎么着也得享受享受被自家徒弟接回去的快乐。
一观听罢,双眼在叶真脸上定了定,瞬间便认出对方身份,但他一向与人疏离,只是明了般笑了笑算作打过了招呼,接着拜别众人,搀着望空慢慢往宫殿方向走。
等到过了桥,两人身影望不见,叶真才敢疑惑问道:“怎么这和尚竟还能拜道士为师吗?”
“他二人并非师徒授业关系,只是一观年纪小,对外敬望空一声‘师父’罢了。”术临汛回他道。望空是钻研道法的大拿,这道法指得是“天道轮回、阴阳平衡、天人合一”的境界,是超乎术法之外的存在,相应的,一观则通晓佛法“不二”之精髓,二人常常互相交流各自了然的佛法与道法,企图参悟这红尘天道。
“要我说呀,一观也是不错,回回都来接我俩回家,真要是没有半点师徒情谊,恐怕也做不到如此地步。”郎裕用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泪痕,感慨道,然后话里话外却颇有些委屈巴巴的意思。
术临汛拿这老头也是没辙,只能柔声道:“郎师父可是说笑,咱们这些做弟子的,对先生们可都是一视同仁的尊敬。”说罢就要去搀他。
“嗯,这倒是不假。”郎裕点头应允,却是故意避开术临汛递过来的手,接着假装不胜酒力对着叶真道:“真儿,师父头有些晕,要不你背为师回去休息吧!”说着那身子趔趄就要歪倒。
叶真不免心中好笑,世间哪有这样爱撒娇的师父,不过,他对这个爱撒娇的师父印象还算不错,于是立刻伏下身子将老头给背了起来,继而偏头调侃道:“师父,您若是真的喜欢这酒楼老板娘,等我哪天备了聘礼去给您上门提亲,您说好不好?”
“。。。。。。”
翌日一早,叶真从桃木床上苏醒,昨晚回来实在劳累,倒不是因为背了郎裕,而是连日的赶路实在疲乏,等到送完了师父,他跟着术临汛来到这间小屋,简单做了清洗也就睡下了,因此还没来得及观察小屋全貌。
洞天群殿是红尘国的中心,昨晚到得殿外,叶真方才看清宫殿全貌,只见整座宫殿架设在翠湖之上,实在是妙!傍晚从山崖观时只觉这殿外观巍峨,站到近前后更觉此殿如仙楼般摇曳生姿,不可轻易收入眼底。
这殿并非一座,而是由数个宫殿与长廊甬道等堆叠而成,在夜晚的灯火与翠湖的氤氲中被层层金光带得明明灭灭,其中以中间的主殿最是恢弘,那殿额正中,还挂了块白玉雕作的神秘图案,图案旁细细攥写了一幅“金光神咒”。
再看向其他几座宫殿,皆是布置精良,雕梁画栋间,无论是檐角还是石柱,均以符、咒、神兽、八卦等相互联结、镇守,越发显得这处地势堪绝,隐隐外散常人不可接近的庄严来。
纵观殿外连接的道路,同样以四方之势铺展开去,每一条路的正中央,分别雕刻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相神兽,台阶之下,又是一道阻隔,朱红的殿墙,隔开市井与仙殿两个世界,加上卫兵的阻挠,寻常人是踏不得内里半步。
然而,这样的仙宫里却藏了一处朴实的小院,不,说来算不上朴实,倒是要比叶真原先住的木屋繁华许多。
他揉揉眼睛,驱赶睡意带来的昏沉,披衣叠好被褥后,叶真在晨光中兀自打量木屋的构造,确实是个南北通透的好住处!但见浮光掠影中,无论是布置抑或色彩搭配,都完美贴合叶真心中所求,在他来前肯定有人精心侍奉,甚至一直有人住在这里,因那木桌上的茶盏永远盛着温热的茶水,被子、枕头皆是晒得香喷喷得,地板铺设严丝合缝,脚踩上去听不到一丝“吱呀”声。
以及院外,一大片开到荼靡的夏花,中间穿了几条石板铺就的小径,几乎看不见杂草的存在,竟还种了几颗上了年头的果树,清风一过,木屋檐角熟悉的风铃将他思绪拉了过去,靠近一看,居然是吃瓜村里自己亲手制作的那两个,看来,是术临汛在昨晚带他来时给挂上的。
他心里没来由开心,穿上衣服去小径里散了会步,发现布景的石头后面,还被人开了口小井,那井里的水又凉又甘,正是被引过来的一泓冷水泉。
在他正沉浸在这处小世界中的时候,院外忽然聒噪一片,几个人互相叫喊,另夹杂了重物击在地面的“砰砰”声响,叶真赶紧奔到门边,推门查看,只见谈克力在他门前的小道上被人追着打,那追着他的竟是两个高大的巨人!
两个巨人均是身着背心短裤,方头方脑,二人要比谈克力足足高出半个身子来,那手臂和腰身皆是异常粗壮,如盘根的巨树一般,叫人见了望而却步。
其中一个编着满头的小辫,手握三尺宽的流星锤,朝逃跑的谈克力狠狠纶去,另一个,却是寸头刀疤脸,手握一柄开天斧跟着小辫从旁协助,其主要负责堵住谈克力的去路,大有要他性命之嫌。
这一对来自巨人国的双胞胎兄弟,扎小辫的是哥哥名唤何其狂,寸头刀疤的是弟弟名唤何其拽,兄弟俩皆是红尘“匠师”,他们不仅要负责制造武器辎重,就连这座仙殿也是何家兄弟的心血之作,然而此刻,因要抡死谈克力的执念,仙殿的花岗岩地面被那流星锤和开天斧砸得惨不忍睹,可见他们对谈克力是有多么的厌恶。
梁束婵跟在两个巨人身后,边阻拦边劝道:“消消气!消消气!别打了,紫薇阁今日有人议事,一会吵着了术老大,我可不管你们啦!”她见自己的阻拦丝毫不起作用,于是生气地叉了腰又去斥谈克力道,“都怪你!好好的突然回来做甚,我都说了要你小心行事小心行事,躲着点人,你还给我挑枪口往上撞!烦死了!”
骂人似乎仍不解气,随后,梁束婵从身后的皮革袋里掏出自己的银枪,冲入阵中就与那流星锤相迎,她的赶月枪是父亲所传,然而也被何氏兄弟精心改造过,因此与那重达千斤的大锤不相上下。
二者甫一接触,均被震得向后倒退了数步,梁束婵挡在谈克力身前,拧着眸子不客气道:“我说了,别打了!你们听见没?”
那何其狂随即拎了锤子站定,弟弟何其拽扶住哥哥,兄弟俩突然苦了脸,委屈万分道:“束婵,咱们这样好的情谊,你居然为了这个坏小子与我兵戈相见,你实在太伤我心了!”他这话着实是重了些,顷刻就将方才还冒着火的梁束婵给掐灭了烟。
叶真站在小院木门后面,惊讶地看着一切,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