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川一时半会儿并不急着离开。
莫闲身上的郎醉实在让他不放心,同时新得来的消息也让他有些困惑。
慕容习不能人道这件事儿,他曾有预料。只是寻思着人已经走了,多想无用,多说也对逝者有些不敬重。他这人就这样,就是不好说人什么东西,特别是这种私隐。就算是慕容习和他有这样大的仇,他也做不出来将人不能人道大肆宣扬出去的行为。私仇是私仇,是另一码事。
却没想到,确切的消息来自莫闲。
刀客背着刀在小巷子里慢吞吞的走着,后知后觉的猛的回头去看那角落里被他亲手合上的门。
他知道这事是因为大概率原因和他还有点关系。但莫闲和慕容习是什么样的联系,能叫他知道这一层?他实在有些意外,又觉得这样的探究也带着对人的不尊重。连忙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摁住了那无处安放的好奇。
可走着也没别的事儿,不自觉的又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刚才两人的对话。
不想还好,一想注意到了另一个名字——贺观。
面容平凡的男人停下脚步,突然心里就生出点后悔来。
之前他就知道贺观在替他照顾身边的亲朋,可他没什么实感。说他没心没肺也好,自私自利也罢,他还真没把这个当成什么事儿。
今儿就莫闲这一句话,他不禁就想起来不久前和贺观一块去看赵胡缨的时候。
那么久的路,两人走了许多天,中间称得上是风餐露宿。他是习惯了,可如今能锦衣玉食的贺谷主呢?
赵胡缨和孩子吴行川与贺观相熟得很,可江楼清楚,他们以前也不过是碰过一两次面的关系。
这是叫莫闲碰上了一次,他没碰上的时候,贺观自己走那一段路走了几遍?他自己去面对缠绵病榻的吴雪明几次?
眼前发花,站在路当间的江行川颤了一下,差点没摔到地上去。等他稳住身形,一抬头看见旁边一个女人护着自己的儿子,小心的隔着他老远走开了。
刀客垂着头用头发遮住脸,匆匆从小巷里走过。随便找了街边的一家空置的破院子进去,里头已经落满了灰尘。大概的打扫一番,也就这么和衣在床上躺下。
夜幕降临,这方不知道所属是谁的破落院子里房梁塌了半边。他躺在床上能透过天顶的破洞看看星星。趁着疼痛还未至,江行川尽量让自己入睡,最好睡的人事不知,疼起来就也不会感觉到。
可偏偏就今天,越想睡便越睡不着。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意识才陷入昏沉。
好似有和煦的春风拂过他的脸,他看见草地上的青年。他看了好一会儿,恍惚想起这似乎是自己二十二岁的时候,又环顾四周,认出了这是曾经的神医谷。
神医谷四面环山,这片草坪就是曾经他最爱呆的地方,在东侧山的山阴。春天的时候放眼望去一大片小野花,其中偏北的地方还有一棵巨大的树。他认不出那树是什么树,却喜欢它春夏秋三季繁茂的树叶和粗壮能遮蔽小半个天的枝干。他曾经在这里为贺临洲打过一个秋千,后来被他们四个人玩的时候坐断了,再之后都长大,比起秋千,干脆直接上树玩。
此时的他在江湖上通过六角楼的任务名声越发响亮,越来越多的人叫他断水江楼。而比他小五岁的贺临洲这会儿也被老头放出去,在江湖行走。
青年躺在地上半眯着眼睛,嘴里叼着一根草叶。翘着二郎腿,右腿在空中晃呀晃呀。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模样看起来惬意又放松。
“又在这里躲懒?今儿你倒是清闲了。”还是少年模样的贺临洲穿着一身常服玉冠,唇红齿白。
青年眼都没睁,哼哼着:“怎么,看不得哥哥清闲?”
贺临洲哼了一声,手里扔过来一颗苹果。江行川对他不设防,那苹果正正砸在他肚子上,差点将他砸吐出来。
“诶你小子!”他伸手拿起了苹果,个大又饱满,红彤彤地看着让人口齿生津,于是脸上又露出笑:“不错,长大了。”
贺临洲没说话,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江行川看他一眼,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儿:“杵在那儿做什么,来坐会儿,这会儿太阳正好。”
手底下的草叶穿过他的指缝,柔软的带着一点点韧劲儿。
贺临洲垂着眼睛,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唇角微微勾了勾,又很快拉平:“晒死了。”一边说一边朝他靠近,坐在了他身旁。
江楼笑一声,一口咬下了一块苹果:“怎么你今天也不忙吗?”
“多亏了你,动不动就捡人回来,还是嫌我不够忙。”贺临洲声音嘲讽:“所有的诊金和药钱都记在你账上。”
江楼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睁了眼也只能看到少年先瘦的后背和在风中飘扬的长发:“我哪有捡很多人回来?”
说起这事儿贺临洲就来气,心里怎么想怎么不痛快,连带着脸色都有几分扭曲:“那个叫封习的,你居然都敢往回带?你知不知道他受的是什么伤?”
江楼笑而不语。
“你不可能不认识夕阳残雪,而天下间能使夕阳残雪的只有魔教中人。”贺临洲的声音带着点抖,很快又拉平了:“此人与魔教恐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你可真是会给我们找麻烦!”
江楼还是不说话,只是闭着眼嘴角噙着笑意。却不知道他的态度彻底惹恼了贺临洲,少年冷笑一声,讽刺:“莫不是又看上了人家的面皮,起了色心!我呸!”而后似乎又觉得自己这话太过拈酸吃醋,脸色变了变。
青年终于睁开眼,似笑非笑瞥他:“我便是看上了他的面皮,你又当如何?”
贺临洲在江楼看不到的地方右手抓紧了地上的草皮,那一块儿都快被他薅秃了:“看上就看上,我还能如何?也是,江大侠如今名扬天下,爱慕你想缠上你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哪轮得着我说如何?”
“再说了,咱们江大侠这张脸也是举世有名的,只怕说不准郎有情卿也有意呢!”
他的话越说越酸,脸色更是一变再变,最后干脆撇过脸不说了。
江楼看他一眼,嗤嗤笑了两声:“你是个笨蛋。”
贺临洲不服,果然转头过来:“你说什么?”
江楼却又不说了,他啃着手里的苹果,咔嚓咔嚓的脆响:“你下次要去哪?”
少年看他好一会儿,才道:“有个江州的人来求,说他东家全家上下一夜之间死绝了。可能是疫病,师傅叫我去看看。”
“疫病?”江楼皱了皱眉头:“若真是疫病,你去了如何还能脱身?”
贺临洲手抚了抚地上被他揪秃的那一片小小的黄土,拿被连根拔起的草叶盖住了。他正欲摇头,却突然顿住。脸上不见着急,反而露出点笑:“你也别太小瞧我了,且不说我本就不怕。就算退一万步说,大不了就是把命交代了呗。”送命当然不会,老神医会叫他去,就不会是送命的差事。可他偏要这样说。
江楼枕着手臂,咬下一口的苹果在嘴里卡着,他皱着眉头咬碎了咽下去:“疫病,那可是疫病。你若染上半分……那家人都死绝了,你还能跑的了?”
贺临洲耸耸肩膀:“可这活儿已经落下来了,不能不去。”
他又动了动嘴唇,脸色沉了些:“若真是瘟疫,现下自然是越早准备起来越好。师傅他年纪大了,我得去。我不去没人去了。”
少年的声音清亮,带着些变声时候特有的沙哑。平时常有尖酸讽刺的,这么认真一番话倒是少见,惹的江行川看他两眼。
青年眉头就没松开过,他坐起来,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江州……”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眉头才松开些:“可赶巧了,”
贺临洲转头看过来,江楼又一下倒回草地上。他嘴角咧着,露出一排整齐又雪白的牙来:“我也得去江州,去收一个人的命。”
“真的?”
“自然是真的,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贺临洲翻了个白眼站起来,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草叶碎屑:“你骗我的时候还少么?”说着转头走了,嘴角挂着点笑意。
江楼在地上瞪了瞪眼,也跟着一个打挺翻起来:“不是,诶!你等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诶!你慢点等等我!你说清楚!”
两人一路笑闹着往山下茅草屋去。前头还好好的,可越近那草屋,贺临洲的脸上笑意便越消,等到了屋前头便是一点也不剩了。
正巧一人推开那破旧木门要出来,里头还有老神医的说话声:“你若是这么走了,活不了许久的。”
“……多谢老先生这些天的照料。若有来生,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江楼正奇怪怎么有人报恩却说要等下辈子的?就见一青衣儒衫青年走出来。
那张脸确实好看。若说萧如声是清冷漂亮,那眼前这青年便是与之全然不同的明艳张扬。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清亮,睫毛尤其长,垂下去的时候将眼中的情绪遮个干净,抬眼的时候便看着更显眼里的光华。
江楼正与他视线对上,意思的点了个头当做招呼,贺观皱起眉头:“你是要走?”
封习站的很直,推门的动作轻柔又优雅,看起来像是哪里来的矜贵少爷。至少江楼觉着他比霍开梁那个毛孩儿像个正二八斤的世子。
他微微颔首,长而漂亮的唇勾着,笑容温和又疏离:“是,这些天多有叨扰,实在无以为报。”
江楼挑了挑眉毛,不意外的见到贺观走上去要给他号脉。却没想到那封习像是下意识的,动作极快撤身后退了两步,身子撞在门板上,整个门框都跟着晃了两下。
少年的手僵在半空,封习也似乎有些尴尬,理了理袖袍看了一眼两人:“失礼了。”
江楼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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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