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昏,只能听见那人压抑沙哑的哭声。江行川试着伸展了一下手臂,围墙窄短,可他一时半会儿眼前看不清,往后倾倒时往日不当回事儿的坠落感在此时被放大,他有几分慌乱的抓紧了墙边,不敢再动。
两人谁也没说话,莫闲低低的哭声片刻止了。他本就难听的嗓音更加嘶哑:“我……要去看看他。”
江行川嗯了一声,视野里的边缘恢复了些光亮,开始看见模糊的轮廓。他在心里算了算这时间也不短,往后当真要多注意些。
莫闲收拾好了心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有些疲惫的抓了抓乱糟糟的灰白长发:“楼哥。”他抬起头来,像是在找江行川的位置,江行川出个声让他方便对上:“在这。”
“楼哥,神医谷……会见过这样的毒吗?”他像是有些不安,手抓着自己的破布袍子,指甲扣进一个破洞里:“我之前觉着这样了此残生也就算了,可我总不好就这样去见他。我知道我治不了了,便是能让我走路利索些,也是好的。”
他又停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皴裂的嘴唇带着笑意:“我总要能自己给他上一柱香的。”
江行川忍不住轻叹一口气,倒是觉得有些好笑了:“这我还真能告诉你。神医谷我不知道,但神医谷谷主是见过的。”
“当真?”莫闲手指动了动,有些意外却没显得太惊喜。
“当真。”刀客自己就是这毒,贺临洲亲自给他把的脉,自然是见过的。
他看着那坐在石头上发愣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到底是如何中了这毒?可愿与我说说?”
这不知道让他想起了什么,那张枯黄的脸唰一下的白了。惨白的一片,看着整个人都灰败下去,脸前没有梳理过的长发纷乱遮住了眼睛。
江行川的眼睛视线渐渐清晰了,又如往常一般。莫闲垂着头没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江行川以为等不到了,却听他开了口:“楼哥,我中毒后多年不曾在江湖闯荡,曾听说你遭魔教暗算,消息全无。”
江行川想起那时候的事儿,有些郁闷的点头:“正是。”
“那你可知道,魔教如今的教主是谁?”
江行川脱口而出:“慕容安。”
“慕容,慕容……是了,正是了。”莫闲哼笑出声。
他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外头有了动静,是莫三娘提酒回来了:“二叔!二叔!酒我带来了!今儿运气不错,正遇上醉仙楼有余量,我提了……”小姑娘两只手提着两个酒坛,用脚顶开了门退着进来。江行川从墙上跳下来,接过了酒坛。
却听莫闲声音低沉平淡,嗓门也不大:“三娘,你回吧。”
“二叔,我这才刚……”
“回去!”
莫三娘刚将手腾出来,有些怔愣。莫闲从未这样疾言厉色,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的彷徨。她看看面无表情的二叔,又看看一脸无奈的江行川,最终道:“行,那我就先回去了。我把荣二给你留下,你有什么事儿……”
莫闲摇了摇头打断她:“带回去,不必操心我。”
莫三娘手在身上搓了搓,道:“那我……”
“回去吧。带着你的人,也回去告诉你爹,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必再来,也不必寻我。”莫闲伸手捋了一把头发,露出眉眼来。
莫三娘脸色不大好看:“你要出远门?胡闹!你这样……”
莫闲转过来,江行川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却见莫三娘噤了声。少女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一跺脚:“得了,我知道了,这就走。”
说着哼了一声,转身离开,门被摔的咣当一声响,像是要散架了。
江行川手里提着酒,有些尴尬的站在院子里。莫闲伸手摸索着将棋盘端起来,随后搁在地上:“江大哥,坐。三娘被我大哥在府里养大,多少有些小性子,见笑了。”
刀客摇头,却又想起他看不见,出声道:“不妨事,年纪还小着,而且我瞧着是挺好的性子。”
莫闲笑了一下,有些腼腆:“是。”
江行川将酒开了,坐在对面的石凳上递了一坛给他:“你方才说慕容,慕容又如何了?”
这话题转回来,莫闲脸上的笑又不见了。他手在酒坛上摸了两下,苦笑一声:“十三年前……”
自小莫家虽不富庶,却温饱不愁。后院也安宁,一个正妻一个侧室,再无其他。孩子就两个,两房各一个,莫闲是庶子,上头还有个顶事儿的嫡兄长。
两人虽有嫡庶之别,却亲如一母同胞。在兄长的羽翼之下,莫闲是当真度过了最潇洒的少年年岁。他无心家里的产业,只好武刀弄剑,一心想要闯荡江湖,嫡兄便去说服父亲为他请来武师傅从小习武。
后来他无奈父亲的威严去了学堂,认识了吴雪明。
“十几年前,那段时间江大哥忙碌,不常回来。雪明与他如今的妻子相识,定了亲。雪明体弱,”他笑了一声,烈酒穿喉:“胡缨……胡缨是个好姑娘,将他照顾的很好。”
江行川皱了皱眉头,看向莫闲。
“那时候我许是觉得孤独吧,便也去闯荡江湖。”他话里有些落寞,嗓音哑的不像样子:“我走了很多地方,也杀了许多人。”
江行川安静的听他说。莫三娘说自从十三年前莫闲回来就决口不提当年,只怕这些年没处说,也要憋坏他。
莫闲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十三年前的一个夜里,”他笑了一下,有些苦涩:“我遇上了慕容习。”
慕容习……
眼前好像又回到那处高耸崖边。留水刀戳穿了胸腹,而那容貌艳丽的年轻男人却笑的开怀,他牙齿上沾满了血,可怖而诡异,让刀客头皮发麻。
江楼被他抓着手臂往崖下躺,那人纷飞的发丝从他脸侧割过去。热烈如火焰的红色衣袂在高空中绽放出一朵靡丽血腥的花。
“江楼,我要你生不如死。”对方的声音像是情人呢喃,在他耳边轻轻的被风声压住,里头的杀意和怨憎却让令人从骨头缝里都觉得冷。抱着江楼的手用尽几乎全身的力气,像是要把他摁死在怀里,要他一起万劫不复。
这些年,这一句话和那张脸常常出现在午夜的梦里。惊醒后又带着一身冷汗,忍受着郎醉钻心的疼。
生不如死……江行川苦笑一声。
莫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开口道:“我曾听说过,慕容习此人爱穿红衣,容貌艳丽而心如蛇蝎,精通岐黄之术,善用毒,尤爱看人受尽折磨惨死。”
“可那日的慕容习……”莫闲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回忆:“与传闻中不大一样。”
江行川一愣,他骤然转头看向莫闲。有某种诡异的预感从心里钻出来,像是粘稠的黑色液体,带着阴影将他整个人一点点裹缚。
“不太一样……?”他声音干涩,手里的酒坛在空中顿住。
莫闲眉头拧的很紧,像是在做噩梦:“他看起来……很圣洁。”
圣洁?
一个与慕容习不相关的词却被用在这里。江行川捏紧了手,骨头嘎吱作响。
“我看到他,却没认出来,”莫闲苦笑一声,又抬起坛子饮了一口酒:“像是被蛊惑了。”他转了转头,灰白的眼睛转动,视线落在一边。
那是一张他匮乏学问无法形容的脸。
他见过江楼,知道传闻中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样子,可却不知道,竟然真的有人能比江楼更胜两分。
潭水里的男人站着,身上白色的中衣沾了水贴在身上,透出隐隐的肉色。漆黑如墨的长发捋在脑后,湿漉漉的柔顺,雾气遮掩下,莫闲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
他站在丛林边缘,有些手足无措的想要离开,却一个不备弄出了动静。
潭水里的男人转头看过来,高挺的鼻梁上有一滴水滑落,鼻尖带着淡淡的粉。那双眼睛氤氲着水汽,淡淡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一双狐狸眼眯起来,眼眶带着可怖的腥红。
莫闲正要道失礼,却听他开了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止,莫闲脸上露出诡异的神色。好一会儿才转头回来看向江行川的方向,欲言又止。
江楼看着他:“怎么了?”
莫闲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摇头道:“无事。”
“后来我便被他抓去了魔教,他给我种了蛊,折磨的不成人形。”莫闲喝了一口酒,将那些宛若梦魇的岁月一笔带过:“最后一次,他为我种下这名为郎醉的毒。”
江行川提着酒坛,脸色难看:“郎醉,到底是什么样的毒?”
当年他与慕容习坠落悬崖,却因崖边树丛众多,虽摔断了手脚,五脏六腑都重伤,却没死。
慕容习死在他的刀下,被他一刀扎进了心口。
他回想了许多年,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下了毒。只后来在乐然的帮助下知道这毒叫郎醉,是慕容习研制出来的无解之毒。
莫闲笑了一声,苦的发涩。他神色复杂的脸对着江行川,没头没尾道:“慕容习是个太监。”
院里陷入沉默。
莫闲等了半晌没等来江行川那边的声音和动静,似乎不觉得意外,只苦笑:“江大哥,你果然知道。”
江行川看着手里的酒坛口子,里头的酒液抖动着,连带着坛子都在晃。
而莫闲却不说了,他自顾喝了一口酒,转而说起别的事儿:“江大哥,听闻你与神医谷贺谷主交好,想来也一定是真的。”
江行川看着他,嘴巴像是被浆糊黏住,怎么也张不开。
索性莫闲也不在意,只道:“我曾遇见过他两回。”
似乎知道江行川在看他,莫闲也不卖关子:“其中一回,是我逃回来之后的几年。”他手在坛子上摸了两下,将酒坛抱在怀里:“郎醉此毒,头十年里我没觉得有一丁点不适,除了午夜梦回时候抓心挠肝的疼痛之外,似乎再无别的折磨。”
“那时候我还能在天下间行走,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于是我去看了雪明和胡缨。”
他垂着头,脏乱的头发又掉落回脸前:“那时候的雪明已经很难下床了。”
“我其实大约是知道的,知道他就是这些年的事儿。可你不来与我说,我便当做不知道,当做他还活着。这么想着想着,便也将自己骗过去了。”
“后来我变成了这样,出门也变得困难。”他似是嘲讽的笑了一下,手在背上锤了锤:“就再不曾去过了。没想到这一躲,竟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江行川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我见过贺谷主,他也去看雪明,为他施针开药,”莫闲说到这里,似乎被酒液呛到,撕心裂肺的咳了一会儿,脸和眼眶咳的通红:“他拖住了雪明的命,是个不错的人。”
可他没能替雪明拖到江行川回来。吴雪明到死,都没再见过他惦记的大哥,也再没见过好友莫闲。
江行川抖着手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想来这样的人物,能给雪明这般多的照拂,也是因为江大哥的缘故吧。”莫闲感叹一声。
院里没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莫闲才又怅然开口:“江大哥,你说,当年我该怎么做,才能免受这场飞来横祸?”
“若是你,你会如何?”
江行川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摇头:“我不知道。”莫闲说的语焉不详,江行川不知道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可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慕容习已经死了。十年前,我亲手杀了他。”刀客的声音冷漠,带着点不宜察觉的颤抖。
莫闲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死了啊……”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他咕咚咕咚灌下几口酒,酒液顺着脸滑进鬓角,背后的驼峰似乎更高了些,整个人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破败。
莫闲剧烈咳嗽起来,那架势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脊背深深的弓下去,眼白的部分红彤彤的一片,眼眶也是猩红的。他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咧了咧嘴:“见笑了,楼大哥……”随后又咳起来。
江行川放下酒坛走过去扶住他:“要我送你回去休息片刻吗?”
莫闲抓着他的手,参差的指甲嵌进肉里:“……好。”
往日与他一般高的男人如今只道他肩膀,几乎全靠江行川的力量站起来。他人缩着,江行川在他身后的手能摸到他衣服下头嶙峋的骨头,似乎还有些狰狞的伤疤。
莫闲抓着他的胳膊,被他半夹半抱的送进房间,小心的侧躺在床上:“楼大哥,咳咳……”
江行川坐在床边捋开他额前的发。就这几步路的功夫,莫闲头上已经全是冷汗,脏污的头发粘在脸上。江行川看他的样子,眼眶发烫:“诶,你说。”
“他……死在哪了?”
江楼一怔,看着对方紧皱的五官,荒谬感从四肢百骸涌上来:“你问的是……雪明,还是慕容习?”
莫闲没说话,抓着江行川的手更用力了些。
坐着的男人控制了很久才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端的尽量平稳:“他死在忘川崖下。”
侧躺着的莫老二动了动,那被别至而后的乱发又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江行川手里握着的手颤抖着,有水液顺着发丝的缝隙落进枕头。
“尸骨……”
“大约是被魔教的人收敛了吧。”
莫闲似是解脱般长出了一口气:“好……好。”
“死了好……死了好。”
抓着江行川的手渐渐失了力气:“江大哥,我有些累了。”
江行川点点头,道:“我这也该走了。你若是要去神医谷,记得叫人陪你同去。三娘和你兄长会担心你。”
莫闲闭着眼睛,脸上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好。”
“莫闲,”江行川顿了顿:“若是还可以坚持……就活下去吧。”
莫闲没应声,像是睡着了。
江行川起身离开,转身合门的时候,听见男人仿若气音的应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