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破茅屋内昏暗,弥漫做饭呛人油烟气。周贤将桌椅搬到院里,忙着从厨房一样一样往上端。
雪里卿眨眸,视线随之移动。
家里真的缺碗少碟。
方才半道砍的那节竹子被一劈两半,清理干净。半个用来摆放一叠比掌心略大的山药蛋饼,金黄松软,点缀着小葱,看着就很有食欲。另半个粗竹子再分成两节小碗,山药泥堆成小山形状,碾碎的桑葚酱汁自上往下浇灌,顶上点缀完整的桑葚果,像茶馆里的精致茶点。
但是最香的,还属中央一只有两个豁口的大陶碗。
热猪油,放入葱姜蒜花椒炒香,加水加盐煮开,放入鸡腿菇、贡菜、预煎的兔肉,白醋酱油调味,如此在缺少材料的情况下勉强做出一锅鲜锅兔。
周贤感慨可惜没辣椒,之后得去问问王阿奶这个时代有无替代,吃辣星人实在不习惯。
最后,他放下两葫芦瓢的野薄荷水和几根防止吃不饱的蒸番薯,开心合掌。
“开饭啦。”
对面雪里卿捏着筷子,眼瞳闪烁。
预煎再煮的兔肉软嫩可口,山药蛋饼油煎酥香,桑葚山药酸甜开胃,配上解暑消渴的薄荷水,周家这一顿吃出了村里过年的架势。
雪里卿眯眼吃着,顺便打量对面闷头干饭的男人。
周贤发现笑问:“爱上我了?”
雪里卿淡淡扫了眼桑葚山药泥道:“山窝窝底下,吃食做法倒不少。”
这点东西对于见过皇家奢侈的他而言不算什么,可在这吃个白面馍馍都抠搜的山野乡村里,却很难得。尤其这道桑葚山药,口味不提,摆盘颜色很是花了心思,即使放进府城的茶馆里也算得上出彩。
没料到他随口的质疑,竟让对面的男人放下筷子,一脸深沉。
“里卿。”
雪里卿咀嚼着兔肉抬眸,脸颊鼓鼓,静静看他要作什么妖。
周贤轻戳哥儿柔软的脸颊,转向屋后的高山,郑重道:“其实一周前,我进宝宝山深处采摘,有了奇遇。”
没错,宝山村的后山名叫宝宝山,因自村子方向望去时,山体连绵起伏宛如一个躺倒的婴孩而得名。自古还有传说宝山村人都是山神子嗣后代,山神飞升,留下这座大山哺育他们,山体形状便是祂雕刻的标记,以便在上天眺望寥解相思。
此时,半路入村谱的周贤正拿着山神传说,煞有其事地忽悠哥儿。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进山采集,路遇一白虎,正准备逃跑,却不料它口吐人言说:人类,你去东边河岸捕鱼,虎大爷吃饱便不吃你!”
他粗着嗓子学得绘声绘色,然后恢复声音继续:“这我能怎么办,只能答应它呀。于是我在河里捞啊捞,它在岸上吞啊吞,肚子跟无底洞似的上百条鱼都填不满,我累得腰都抬不起来了。”
“最后你猜怎么着?”
雪里卿听得入神,忽然被提问,眨巴眨巴眼睛轻应:“它还要吃你。”
周贤弯眸,忍不住轻揉了把他脑袋夸奖:“里卿真聪明。这白虎不讲武德,奴役我捉了那么多鱼,最后赖皮说加上我溜个缝正好能饱,于是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吞吃我!千钧一发之际,它竟原地定住,旁边土里冒白烟凝聚成一位白胡子老头。”
“那老头说自己是宝宝山山神,白虎乃他坐骑,顽劣逃出给我添了麻烦,如今给我一补偿。”
周贤伸手点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他老人家就这样点了一下这里,我一晃神就回了家,之后高烧不退整整三日,期间梦见许多光怪陆离的事物。我醒后忘记孤苦往事,脑袋里却多了新知识,吃食做法与制冰都是其中之一。”
男人叭叭的话音终于止住。
雪里卿静静注视着他,一双清透的眼瞳仿佛不容许谎言。周贤脸不红心不跳,大大方方任他瞅。
半晌后,雪里卿十分认真地发出一道疑问:“宝宝山的山神是白胡子老头?”
周贤微怔,低头失笑,顺手将土地公公的设定拿来用:“成千上万年神仙也该长大了,而且他只有三尺高,确实如同一个娃娃。”
雪里卿解了惑,继续香喷喷吃饭。
周贤试探:“你信啊?”
“信。”雪里卿认真颔首。毕竟他自己就活了四世,比之任何奇遇都骇人听闻,为何要质疑有老神仙?
周贤心底暗笑这人好骗,又觉得兴许古人本就迷信,以后手搓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兴许都能用这个理由。
注意到哥儿更青睐蛋饼,他索性都推过去:“饿了一天多吃些。”
周贤自己转而拿起旁边的番薯剥皮。
这里的番薯是白芯板栗薯品种,个头很小,口感干而面,纤维多也不算很甜,反而比现代大受追捧的蜜薯更不腻口。
就是不小心容易被噎着。
周贤哽住嗓子,默默拿起薄荷水顺了好几口。
院里安安静静吃完晚饭,雪里卿起身便走一身轻,厨子认命处理残局。不过这也不费什么事,两人几乎饿了一天,桌面上东西吃的干干净净,三两下便收拾好了。
将三只竹片与大陶碗放好,周贤端起洗碗水准备出门倾倒,看见雪里卿正在院子里薅狗尾巴草玩,他凑过去问:“会编兔子吗?”
雪里卿抬眸瞧了他一眼,捏着两根草在指尖一绕,草头从圈中钻过,便成了毛茸茸的兔子头。
哥儿转动草杆展示,隐隐自得。
“真可爱。”周贤不吝夸赞,紧接着却话音一转,“里卿这么厉害,会编一整只的兔兔吗?”
雪里卿眯眸但承认:“不会。”
周贤:“想学吗?”
雪里卿直接行动表达,将手中剩余三根狗尾巴草递出去。
“这几根可不够,你在院里多摘些,等我倒水回来就给你做兔兔昂。”周贤示意手中木盆,笑眯眯走出塌了半扇的院门。
雪里卿盯着那背影轻嘁了声,随手薅了把草。
臭小子,当他小屁孩哄呢?
如今乡下根本没有污水处理的说法,生活废水都是随手朝草地或河边倾倒。周贤不习惯,琢磨得空给自家挖个水道和地下蓄水池,一点点生活用水很容易慎入土地也不会引起什么污染。
至于现在,还是随手泼草地里。
洗碗水扬进野草堆里,周贤在河边舀水又涮了涮盆。他蹲在岸边昂首望向斜挂在地平线的太阳,心中叹息。
昨日那个赌约看来雪里卿真要赢了。
别看昨日周贤又是要卖名声求财,又是贪心作赌,其实他也不看好那群人会来将哥儿寻回。
那日雪家门口的瓜,周贤也不是白吃的,种种听闻外加经验猜测,他自认将雪家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雪员外先后娶过两次亲。
头一位是夫郎,从前二人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夫,无他人可介入。只是这位夫郎身子底薄,成婚第三年才生下一位哥儿,在孩子七岁时便身故了。
明面讲他是病故,外头却传是药里掺砒霜毒死的,只因发夫死后不出三月,雪员外便将继妻娶进门,之后接二连三又抬进三房小妾。大家有人说雪员外是心爱之人亡故后,悲痛过度自暴自弃,也有人讲雪员外本性好淫,从前被悍夫郎压着,对方死后终于露出本相。
当年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一切皆传言。不过那夫郎留下的哥儿却在几年后将这出好戏续了下去,此哥儿毫无疑问正是雪里卿。
雪里卿不随阿爹,更不随爹,天生基因突变似的好看,其姿容绝色,远至平宁府都是出了名的,自幼家人便极近宠爱,吃穿用度皆是县城中能给最好的。
此间哥儿女子十五可婚配,礼法繁冗费时,多十三四岁开始议亲,这雪家的门槛却自雪里卿年满十二后便要被媒婆踏破了。其中有寻常青年,富贵人家,县令次子,更甚是府城的贵人也来过几波,一个见一个上门,提的聘礼高的吓人。当初雪员外腰杆子不知有多直,见了县令都不假颜色。
可也是自那年起,本恬静淡泊的雪里卿忽然性情大变,张牙舞爪,泼辣犯浑,黄了好几桩亲事不说还得罪了府城贵人。之后雪家的热闹便没停过,雪里卿名声越来越差,亲事更烂得没挑拣,甚至有纨绔子弟闹上门要高价买美妾,如此拖到十七岁,雪家今年越来越等不及了。
那日争吵时,依稀能听见里面说千两聘金,青楼醉汉……
周贤承认当初有见财起意之心,还馋人家好看,但也是看出雪家对雪里卿来说不能再留,想来对方也正因此才在大庭广众之下闹那一番,不如顺水推舟。
扛着人逃跑途中,周贤却更加确信心中推测。
因为身后追逐的那群家丁光打雷不下雨,根本没想追上,反而驱赶他离开县城,走错了路都被引回正道。
之前已解释过此事后果了。
哥儿当街被带走,会让雪里卿本就稀烂的名声彻底坏个干净。可若加上听见的争吵前情,便是雪家想借贼手辱之,让雪里卿受尽苦楚,甚至不惜放弃千两聘金外加他怀里的一百两银票。
周贤本觉得左右是龙潭虎穴,雪里卿如此离开挺好的,跟自己回宝山村。若对方实在不喜欢自己,便帮他独自立户,若时代实在不允许就忍痛给他寻个喜欢的夫君,怎么都成的。
可由他这一整日的观察来看,雪里卿只是嘴硬,那眼底分明还写着期许。
从默默跟他去王阿奶家借宿,到上午安静等待,从下午要求上山的焦躁,至方才坐在西沉阳光下吃饭的沉默。看来再机灵的人也是当局者迷,尤其是亲情局。
是期待亲生父亲有所作为吗?
那笃定的赌局中或许藏着少年对亲人的最后几分情谊吧,只可惜要随今日的夕阳散尽了。
橙黄的夕阳底,周贤在河边心不在焉琢磨着,待会儿回去还有什么法子哄人玩儿,耳边忽然依稀的吵嚷声。他起身朝河对岸的宝山村眺望,便瞧见村尾路上正有一行人气势汹汹正朝他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