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太细致地观察一个人,那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会爱上她,白希佑曾经上过一次当,所以格外注意这方面,可惜再怎么小心她也清楚知道自己正在犯第二次错误。
三十三号从这里离开的当天晚上,白希佑就起了高烧,双眼烧得通红,本人却恍然不觉,还以为自己格外精神呢,等她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浑身酸痛,四肢无力,头脑却还清醒着,按铃就在手边,但是她一点也不想按下去,只要她想,冰冷的房间里马上就能站得满满当当,抛开那些佣人不提,张姨会一边唠叨一边忙上忙下,梁真会绷紧嘴唇随时待命,方医生则会脸色铁青地边骂边治。
吐出一口浊气,她推开身上沉重的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闭眼歇了一会儿,等有了力气便用手去够离得不算太远的轮椅,只可惜滑了一下,指尖一推反而离得更远了。
没办法,她只好用尽上半身力气倾身翻下来,先是双手尽量触到地面,再慢慢挪下来,等大半身体偏离床上的时候借助重力直接狠狠砸下去,角度不对,所以脑袋很不巧地碰到了床头柜,眼冒金星,于是又浪费时间歇了好一阵。
她翻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把轮椅弄倒了,好在上肢力量还行,扶正以后,自己慢慢爬着坐到了轮椅上,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相当困难,等她安稳坐好以后,已经累出了一身汗。
她把双手摸到轮子上,出了房门,寂静的走廊上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把轮椅轴承弄坏了,它转动的时候一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好在是深夜,没人看到这一切。
方医生如果看到,肯定要骂她自讨苦吃,而事实上她确实是在自讨苦吃,如果过得太舒服,她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过去发生的种种,更怕遗忘那个因她而死的人,如今的安稳生活是她厚颜无耻地从一个叫秦椿的心上人那里偷来的。
过去是个很漫长的故事,如果要在这里讲起,那就太累了,所以还是先回到现在正在发生的事上吧。
白希佑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了书房,从前来得还算勤快,自从三十三号来到老宅展露她那惊人的学习天赋后,她就不怎么来这了,可以说这里完完全全变成了三十三号的个人专属书房。
这孩子看书总是偏爱侦探科幻类的题材,对于戏剧诗歌什么的从来都是不理不睬,白希佑敢打赌这孩子哪怕考到年级第一也从来没读过一首十四行诗。
白希佑其实也不爱看,因为秦椿的缘故才慢慢接触了一些,这里有很大一部分藏书都是关于戏剧诗歌的,里面放着一些,呃,少年人青春期的情愫,说的再直白点,就是同龄人写给钟向春的情书。
那孩子离开前气恼地说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这其实并不正确,白希佑当然知道,甚至比那孩子想象中的还要了解一点,起码很少会有哪个监护人把别人送给自己孩子的情书还一封一封地好好保存起来吧,尤其是在这些情书已经被当事人扔进垃圾桶的情况下。
少年人的喜欢很炙热,说是太阳也不为过,白希佑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但是她把这些情书放在了钟向春永远不会翻阅的书籍里,就像自己把情意寄放在了那孩子从不在意的角落里。
等那个孩子高中毕业,白希佑都要40岁了,比那孩子大了整整二十二岁,真是太可怕了,哪怕岁月待她再仁慈,也留下了无情的印记,皮肤开始松弛,不再像过去那样有光泽,眼窝也在凹陷,和钟向春这个年纪的人相比,她甚至觉得自己离走进坟墓也快了。
其实一开始,白希佑并没有发现这孩子对自己有着别样的情愫,毕竟每个来这的客人都毫无疑问地想要讨好自己,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喜欢”她,这是很必要的,类似于资助人和被资助人的关系,她再怎么心大也不至于留个反感自己的人在身边,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哪怕漠不关心也得稍微防备一点。
好在所有到访过的客人都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哪怕合约结束也要想着回报她,不过因为她太无情只能作罢,钟向春是个意外,她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太长了,长到白希佑不由自主地就把目光投放到这孩子身上。
这孩子太优秀了,优秀到她身边的人都在不由自主地为这孩子说好话,张姨是这样,梁真也是这样,连最开始颇有微词的方医生也这样,池昕就更离谱了,被指着鼻子骂了居然也愿意为钟向春说上两句,自己对这帮人太宽容,以至于她们都认不清是谁在给她们发工资了。
明明钟向春没来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她来以后什么都变了,变的不止是张姨她们,还有白希佑自己,没有她的默许纵容,张姨她们也不敢这样做。
那为什么她会这样纵容,一定是钟向春刚来这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才十二岁,往前推两年就更小了,虽然理智上知道不能这样推,但她就是会忍不住这样想,并且脑补一些可怜兮兮的人设给这孩子,完全忘记这孩子当初骗过她不止一次的事实。
实在可恶,这都是梁真的错,当初之所以选择十五六岁的孩子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年纪太小会过于依赖她,年纪太大则不需要她,十五六岁是正正好的年纪,天真尚存,心思细腻,独立性也强。
明明只是找人陪着吃饭,怎么搞成今天这个鬼样子,想到这白希佑烦躁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当然主要还是高烧的缘故,明明脸很烫,身上却冷得要命,忍不住打寒颤。
搞不懂这孩子非得喜欢自己干什么,明明同龄人都是和她一样优秀的人,喜欢她的人多到白希佑都数不清了,岛原家的孩子就相当不错嘛,钟向春这个人实在太没眼光了,喜欢自己做什么,年纪又大,还是个残废,为数不多的优点可能就是有点小钱,难不成是想等自己死了好继承遗产,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白希佑猛烈地咳嗽了一阵,面色潮红,精神不佳,只好把抽出来看的情书又一封封放回原处,瞧瞧这上面的肉麻词句,一把年纪了还看这些真是羞人哪。
这么晚了,也不知道钟向春会去哪里,应该是回学校宿舍了吧,从高一开始,这孩子就在白希佑的要求下住宿了,虽然不情愿,但钟向春还是照做了,只有周六晚上会回老宅一次。
本该欢欢喜喜的晚餐,被她搅乱了,白希佑也没想到事情走向最终会变成这样,她只是想借池昕这个三金影后敲打一下这孩子,好让钟向春知难而退,没想闹得这么僵,那些指责的话也不是诚心的。
她内心满是自责,因为没有尽到监护人的责任,才让钟向春用那样轻蔑的词汇侮辱别人,她从来没教过这孩子这样,在她没注意的地方,这孩子真长歪了不成,或许早在知道这孩子放弃参加领军计划的时候,她就应该结束合约的,不该心软拖到现在。
身后的书柜里放着很多已完成的字画,第三排最左边那里放着一幅未完成的,是经典的春日游园图,白希佑作画功底很深,从小就跟随名师系统学习过,但那幅不是她画的,而是钟向春的。
这孩子自从知道她会作画以后,也开始偷偷学起来,不是正儿八经地学,也没有太多时间,所以是背着她偷偷画的,每到周六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孩子总偷偷溜到这里来画,因为这里保存着白希佑完成的大部分画稿,临摹起来非常方便。
钟向春刚开始还会把来不及画完的画藏在自己房间,后来见她压根不来书房,所以十分大胆地就放在这里,同样的位置从来没变换过。
她轻而易举地从第三排抽出那幅画铺在桌子上细细查看,笔法还很稚嫩,但已经有形了,光靠两本国画入门教学的书籍加临摹她放在这里的画稿就能画成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可能天才都是这样吧,学什么都快。
现在这幅和钟向春之前临摹练习的很不一样,表面上看还是普普通通的春日游园图,实际上另有玄机,算是这孩子自己的小巧思吧,初学者一般不会跨步这么大。
白希佑披着单薄的外套在书房坐了一整晚,等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的时候,她伸手将书桌上的画倒着拿起来正对窗户,普普通通的春日游园图在晨光的背面照射下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坐在轮椅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花蝴蝶围绕在四周翩翩起舞,一只粉色蝴蝶甚至还停留在她指尖,身后的蔷薇花廊掩映着一个除草浇水的小姑娘,女人注视着指尖的蝴蝶,小姑娘偏头注视着女人,身体部分还没有全部画完,脸部光影也还没处理,画上两个人明明没有任何眼神接触,却依旧能让观画者感到莫名的幸福。
白希佑凝视着眼前的画,不知为何脸颊悄然滑落一滴清泪,画技不够,情意来凑,年轻人想法倒是多,不知道情意是不是也这样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