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罩在钟里的余文渊恍恍惚惚地丢下尤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丢下了尤任,也丢了了一句话,“别和我开玩笑了”。躺在床上,他恍恍惚惚地打开租房软件查看了房东刚刚发给他的表情——一个wink,他苦笑了下,放下了手机,闭上眼睛,让那些他在意的话在脑中盘旋着响起。五点,他恍恍惚惚地从床上坐起,他推开房门准备洗漱,发现尤任站在门口。
“我还去帮忙吧?”尤任看起来干巴巴的,他的眉上都是愁云:“你不开心了么?”
余文渊没有回应,他躲避着尤任的眼神,也躲着那些愁云,穿过他。
“我昨晚说了太多话……让你不舒服了吗?”
余文渊来到洗漱台,愁云跟着他,他回忆着尤任说的那些话,这些话在脑子里一直循环到早上五点。
“余文渊……我向你道歉,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尤任追着余文渊的脚步,像愁云追着余文渊的脚步,一直将他送到离开三室两厅的门口。
“我能和你一起么?”尤任显得很诚恳。
“不用了。”余文渊关上了那扇门。
余文渊恍恍惚惚地支起了自己的早餐铺,送包子的人问的那句“那个靓仔今天没来”,余文渊没有回应。余文渊码好餐品,他望着灰色的天,心是一样的灰色,顾客来来往往,他支起嗓子和面容一刻不停地劳作,三块、一块五、两块、五块、三块五,扯塑料袋、拿包子、扯塑料袋、装豆浆、说价钱、递出去,就这样重复着服务着来来往往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也迎着灰蒙蒙的天风尘仆仆地往工作岗位上赶的人,他挣完了当天这几块几块积累下来的钱,然后乘着地铁往下一个工作点赶。往日,他觉得快乐,每一笔进账都是他的希望,这支撑起他的信念,让他期待有盼头的未来,可今天他的情绪变得怪异。“尤任”这两个字在他脑袋里飞来飞去。路上,他查了这个月经营早餐的收支,然后关上沉重的眼睛和疲惫的精神,在地铁上打了个盹。
早上有会,来到公司,余文渊恍恍惚惚地听着老板指点江山,老板钦点余文渊下周做他的助理和他一起出差,余文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接受了这份无加班费全天在线的荣耀和每月高不出市平均工资多少的恩赐。上午下班前,这份恩赐到账了,这个月有一个200块的全勤,往常他一定会为这份奖励自豪,但今天他的情绪变得怪异。“尤任”这两个字在他脑袋里飞来飞去。
中午,没有胃口的他省下了那一顿十五块的快餐钱,坐在了他常坐着发呆的隐秘的长椅上,他拿出手机,打开了表哥的聊天框,转了2000元。表哥收了钱,余文渊的电话声响起。一滴眼泪“啪嗒”掉在了手机屏幕上,余文渊用手抹了一下,接了电话。
“喂,表哥,最近好吗?……我妈妈好吗……这样啊,我最近工作稳定了,钱不够我再转……妈妈最近吃饭好么,身体怎么样……药钱多少,我一会儿转给你……我也想回去一趟,实在走不开……是啊,接到市里我一个人也照顾不了,她现在的情况也没办法工作……我这边有招环卫的,要是姨妈来这儿工作……是,租房子也不便宜,再说吧……是,城里也没什么好的,我多少攒点钱,先把欠的钱都还上……我妈妈在旁边吗……把电话给我妈妈吧,我和她说说话。”
“喂?妈妈,是我,渊。你吃了吗?……我,文渊,你的孩子。你的儿子,余文渊……不是张拐家的小孩儿,是你家的……是你家考到市里的大学生余文渊,你有出息的儿子……对,是我,妈妈……我吃的好,每天都有好好吃饭……我过得也好,你儿子最能干了,什么事都能做好……我当然挣到钱了,我以后还要买房子把你接来住呢……不累,没有的事儿,我力气多,年轻就要多干点嘛……你在家好好的,将来日子会变好的,不担心啊,要健健康康的,别老在屋子里,出去晒晒太阳,也别跑远,跟着人……好好,你现在就去啊,让表哥领着啊,别跑远,跟着人。”
“表哥,我妈妈想去晒太阳,麻烦你跟着了……好,好,那就先这样,我一会儿再转一千块过去,不够再和我说,我再想办法……没事儿没事儿,我现在有两份工作,能顾上……好,好,那就先这样。”
余文渊又转给表哥1000元,他打开备忘,算了算,打开另一个聊天框,转了3000元,将电话拨了出去。
“喂,二叔,是我,文渊,吃过饭了吧……堂弟不是上大学要用钱嘛,我把这3000块先还上,我现在工作稳定了,下个月我再还您三千……在市里,在公司里上班……没事儿,我没什么事儿,您不是还在吃饭呢,您先吃吧……嗯嗯,嗯嗯。”
3000块被二叔收款了,余文渊打开备忘,算了算,又打开一个聊天框,转了2000元过去,拨通了电话。
“喂,罗叔,是我……嗯嗯,是我,我毕业了,现在也找到稳定工作了……对,在市里……没有没有,我还得努力,我先转您2000块,我攒一攒再转给您……不困难,不困难,我得谢谢罗叔那时候肯借钱帮我们,钱我肯定都还上……没有找对象……不用、不用罗叔,我这条件耽误人家了……好,我会努力的。”
挂完电话,余文渊恍恍惚惚地打开备忘,算了算,又看了看自己银行卡里零星的余额。他想到明天早上支起早餐摊就能有几块连着几块的进账,钱总有一天是能还完的,许给妈妈的好日子也会来到的,只要他一直努力,只要他像蚂蚁一样一刻不停地爬,扛着任务爬,哪怕吃的是别人吐出来的糖,总还是有点甜头。他望着依然是灰白色的天,看到了他父亲生前如黑黢黢的蚂蚁般卖力干活的样子,他意识到他也会变成黑黢黢的蚂蚁。他想起病床上他黑黢黢的父亲,又想起他没了父亲,他心里委屈,却都憋在心里:“爸,要是你还在就好了。”
备忘录提示他到了要交租金的日子,他从各个支付软件的余额里凑出一千块,恍恍惚惚地转账给了租房软件里的房东。他盯着房东夜里发给他的那个wink表情,他想着房东的模样学着做了下这个表情,做完转成了比哭还难看的笑。
“叮咚”,转完房租后不久,余文渊收到了尤任的一条消息
晚上一起吃饭么?-12:57 尤任
那个发了wink的人离他很远,余文渊这样想,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只是平常能看到彼此,就像看着电影里的人物,即便是互动剧情,也虚假得让人捉摸不到。他在意着一个不真实的人,一个离他很远的人,余文渊觉得好笑,他便笑了笑。
晚上加班。-13:07余文渊
宵夜呢,想吃点什么?-13:08尤任
余文渊撒了谎,他也没有回复最后那条消息,他只在心里想:阿聿说得对,喜欢没什么用,喜欢最无价值,喜欢是最可笑的情绪。
越是想压抑,越说明感情已经多到压抑不住了。余文渊不想考虑他对尤任的感情,可“尤任”这两个字在他脑袋里飞来飞去。往日的“尤任”形单影只,最多成双成对,可最近好像倾巢而出了,今天在他脑袋上凝成了愁云、聚成了银河。他一下午都顶着沉重的银河应付着老板的任务和工作,钱袋空了不要紧,他不用做心里准备就能继续顶着银河迎接新一天的曾带给他希望的劳作,挣钱成了惯性,忽视自己的感受也成了惯性。往日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感受到沉重,但“喜欢”对他来说就像是偷吃禁果,他好像因“喜欢”获罪,自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难以抑制地在意起和他同一屋檐下的这个人时,现实的沉重就落在了他的头上。顶着银河的他又惯性地把自己的感受碾碎了抛在风里,他给自己定下铁律,若再想一次和尤任有关的事情,就使劲掐自己,用疼痛戒掉令他获罪的“喜欢”。
那天,他故意回得很晚,尤任等在沙发上,他径直回了房间,左小臂上已经有几块青紫。他去洗漱的时候尤任还等在沙发上,他快速地收拾干净,又快速的回到房间,余文渊在那几块青紫上使劲儿,只为让自己再疼一点。第二天早上,尤任等在余文渊要出发的门口,这让余文渊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设摇摇欲坠。
“你想干什么?”余文渊不满。
“我让你生气了吗?”
“没有!”
“房费不用转我,你可以自由地住。”
“不需要你怜悯!”
“……我没有,我们不是朋友么?”
“我们做不了朋友!麻烦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再围着我转了,你去找个工作做。哦。你不需要工作是吧,那你不要影响我赚钱。”
“余文渊,你怎么了?我没有想影响你。”
“那你离我远一点,从我的眼前离开。”
“……我下周就走了。”
“快走,快从我脑子里飞出去!”
尤任愣住了,默默让开了路。他不明白,他不知道他那晚做了什么让余文渊介意的事,他想是不是他那晚说话语气不好,或是被余文渊发现他想靠近他而被嫌弃,还是说因为他隐瞒了房东的身份不够坦荡诚实。他没有抓住机会问出被讨厌的理由,他庆幸他的感情表达得没有那么直接,不然可能会有更糟的后果。尤任这样想。
余文渊一连几天都没有和尤任讲话,尤任一连几天都在沙发上等余文渊回来,但他俩谁也没有开口,尽管彼此都有想说的话。余文渊因为对尤任说了难听的话,一连几天都没有睡好,半夜还会屏气凝神关注着对方的动静。有几夜他看到尤任在落地窗前的躺椅睡着了,有几夜他差点被尤任发现。
这天早上,五点,余文渊听到门外有动静,打开屋门,尤任果然站在门口。
“我明天的飞机。”尤任看着余文渊。余文渊回避着到了洗漱台,尤任跟着。
尤任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他只想多看看余文渊,他用眼睛收集着关于余文渊的一切,看到了余文渊左臂上的大片青紫,他紧张地抓起。
“怎么回事?”他问。
余文渊挣脱出来。
“撞到的么?”
“你不要管。”
“我马上要走了……”
“……”
“余文渊,你会像送你朋友那样送我么?”
“我今天出差,过几天才回来。”余文渊回。
离开三室两厅,余文渊挤出泪来,每滴都写着“我好在意你”的字。这泪落足了九九八十一滴,落了满天,落在他望着的那灰色的天空下,落在老板的喋喋不休前,落在差点追尾时的方向盘上,落在破口的侮辱声里,落在商人们的谈笑声中,落在三巡不过的酒盅里。
这天晚上,和商业伙伴的酒局上,三巡酒后,不胜酒力的余文渊被老板拉出来挡酒,他一天都心不在焉,因为给老板开车时差点和减速的客车追尾,被老板辱骂了一番,可余文渊连接招也心不在焉,这让老板心生不满,要在酒桌上泄出怒气。余文渊很快就跑到卫生间催了一番吐,回到酒桌,又要继续帮老板回敬一位位宾朋,他喝得头晕目眩、天昏地暗,但意料之外地昂着头一直坚持到回到自己的酒店房间。
辱骂、取笑、奉迎都不算什么,“我好在意你”的咒牵着余文渊傀儡样的四肢和脑袋,他挤完了那九九八十一滴泪,哆哆嗦嗦地用手机点开了聊天软件,拨了语音电话。
“尤任你好,我是余文渊。我刚刚喝了很多酒,如果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尤任,距我们第一次见面有一个月了,在三室两厅,第一次见你的情境我依然印象深刻。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经常能闻到,很好闻。你总是特别照顾我,还很慷慨地早起给我打下手,你善良,优秀,身材好,读书也好。这一个月过得好快,可我们像相处了几年一样,你对我来说很特别……知道你要出国,我很难过。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会逃避,我觉得我不配做你们的朋友……我配不上你。谢谢你提出让我免费住在你的房子里,租金我会一直交的,等我自己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能照顾好我的家人,能像你一样出国的时候,希望你可以重新接受我……作为一个配得上你的朋友……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你慢慢走,不要走得太远好么?”
……电话那头的声音余文渊听得十分模糊,他完全分辨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自己又说了哪些话,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问他在哪,他没有分辨便脱口而出,电话里的声音继续模模糊糊。远方那人焦急地从高楼穿进深夜的街,他拦了辆的士,对司机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他送到那个地址。
夜车开了三个小时。余文渊被敲门声叫醒时,他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的眼睛干涩得一时缓不过来劲儿,一开门,便被一个模糊的人影猛地抱住了。余文渊没反应过来,他甚至没记起他三个小时前打的那通电话。
“我来了。”抱着他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