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室两厅 第25章 再见的一面

井熠破天荒地触动了瞿桓聿顽固的情感神经。无形的手拨动了蒙尘的琴弦，愁怨的琴声在瞿桓聿的头脑里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地响起。瞿桓聿觉得这像是无论如何出力都延续不了的呼吸，微薄易断，像是悬崖边抓不住的手，像是铡刀下救不回的人。他也做了梦，他梦到了他在刑场上回头，一瞬瞬，刽子手面目狰狞，刀起头落，沾着血的一张张脸在地上骨碌。他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尽忠职守，却因被人诬陷获了死罪连累了家人，终于换来了一把把项上银刀。一人死便罢了，他不能接受牵累到那些与他有关的人，一辈子效忠朝廷，他亏欠了那些人太多。甚至临死前他都没有意识到他爱人的无尽的等待和盼望。

梦醒时他才意识到。瞿桓聿从梦中醒来，醒得恍恍惚惚。他照旧列好了当日的计划，其中也包括和井熠新一日的告别。只有在家人身边井熠才能得到更好的照顾，瞿桓聿坚信这点，他希望井熠到南方之后能够好好恢复。很早，瞿桓聿便出发了，这次他没有故意晚到，早早安排起来。他又一次见到了井熠，井熠的精神和昨天差了很多。

“又见面了。”这次是瞿桓聿主动说的。井熠躺在病床上，笑得有些勉强:

“大夫让我不要乱动，这次我还是听大夫的吧。”

井熠终于看起来像一个彻彻底底的病人了，往日的他虽然身体不适，但在见瞿桓聿时都会稍微收拾一下，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但今天他实在没心力再打扮了。昨天折的一小枝不黄不绿的叶子被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看起来也不如昨天鲜亮。

“你只管好好养病。今天转院的事我都帮你安排好了。”瞿桓聿对井熠说。

“难怪前世的她会那么爱你，宁愿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在来世见你。”

“那只是一个梦，况且那个将军也不会希望他的爱人为他付出任何代价。”

“我想替她对你说，她没来得及亲口告诉你，她真的很爱很爱你，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来见你。”井熠的眼里冒出泪花，一汩一汩地往外落。就好像说话的那个人不是他，是前世的那个人。

嘶哑的琴弦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他又看到了昨晚做的那个梦，一张沾着血和土的脸骨碌在地上。他勉强控制住了想挪动的脚，回话安慰到:

“知道了。你不要激动，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后面，在瞿桓聿为井熠忙碌的间隙，井熠轻声地、断断续续地和瞿桓聿说了好多话，他讲了他二十二年的经历，他印象深刻的事情，他讲了自己的天赋和小成就，讲了自己的愿望: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难倒我的，我想学会的都能学会，我想达到的都能达到。辍学前我成绩很好，如果好好上学，也许你就能高看我一点了吧？音乐是我自学的，游荡的几年我走过很多城市，当网红也收获了不少粉丝。这世间的人嘛，追求的无非是名声、金钱、权力、爱情，我希望这辈子你能得到你所执着的，我这辈子实现不了的话还有下辈子。”

“不要说……”

“我可没说那个字，我也没说我这辈子实现不了哦。除非你要给我判……”井熠只做了那个字的口型，“刑。”

说完这些，井熠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块正在被时间抽去经线的布，他的脑袋昏沉，就像躺在时间的黑洞里，他不知道那些失去的经线还有没有补上的可能，他只知道自己连抬眼都有些吃力，连多看一眼床前那人的欲念都在快速流失。

“我想睡一会儿。”井熠说。

“睡吧。”瞿桓聿回。

“别让我睡。”井熠又睁开了眼睛，“我还想再看看你。”

瞿桓聿依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把爱情和喜欢看得那么重要，他猜想可能就如有人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事业和地位看得那么重要，他换位思考了一番，开始能够接受有人热衷于追求爱情。听完井熠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话，通过两天的接触，瞿桓聿更了解他所面对的这个人了，他知道井熠想要什么，但他更清楚，他给不了，井熠也实现不了。

联系的接送车提前到了，井熠在医护合力下被转移到了车上，井熠本来想等刘姨来告别，但因为路途较远，转运车上的医疗资源有限，需要尽可能节省转运时间，井熠只在电话里和刘姨告了别。“等我好了再回来看您。”井熠这样说。

“等我好了你会喜欢我么？”车上，井熠躺在车厢里的窄床上和瞿桓聿开玩笑说。

“先把病养好。”瞿桓聿一开口，井熠便和瞿桓聿异口同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井熠又硬挤出笑来，“这样的话还不如重开一局。”

“你的病会好的，到你父母那边，他们能好好照顾你。”

“是该去见见他们了。至于这病，好是好不了了，但活，还是能活的。”

“……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出发吧？”

“你说，下次见面……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井熠笑。

“……”

“总得有点好处，不然没有扛一扛的信念嘛。”

瞿桓聿知道他不能这样问，问了就掉进了井熠的陷阱，但此时的他觉得无妨：

“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要亲亲。要舌吻。要抱抱。要滚……”

“我拒绝。”

“啊——那，那就亲亲好了。”

“……”

“人工呼吸也可以。”

瞿桓聿满脸写着“受不了你”，下车去和司机和随车医护确认安排，确认好各项事项后，他上车和井熠告别：

“等你回来。”

却不想上车看到井熠红了眼。井熠没有回话，一直到瞿桓聿目送转运车车厢的门被合上。尾灯闪烁，车子驶离，慢慢消失在瞿桓聿的视野。瞿桓聿呆站着，心口像被什么揪着，他对井熠的印象被头脑中的放映机放映了一遍，不知怎么一个活泼的人就突然变成了这幅样子，他幻想了一下下次见面时井熠的样子，大概就如那次一起在地下餐厅吃饭时那样，机灵、多言、想和他拉进距离。他想他还是不太能接受井熠提出的要求，不过如果井熠真的因为抱着这样的信念恢复健康了，那就让他亲一下也无妨，就亲在脸颊上，只能亲一口。不能被人看到，瞿桓聿这么想。

余文渊从尤任那里知道了井熠退租的消息，说是井熠因为需要疗养搬回了父母的城市，余文渊还客气地给井熠发了问候的消息，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复。从尤任那里得到消息后不久，瞿桓聿也传了消息给他，瞿桓聿想邀请余文渊一起帮忙收拾井熠的屋子和行李，不过收拾之前，瞿桓聿想和余文渊单独在外边见一面。余文渊当然同意了，这可是他最好的同学，他早就把一些玩笑抛在脑后。

两人约在了尚品鸿门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瞿桓聿早早等在位置，余文渊忙完手里的工作后姗姗来迟。最近余文渊的老板走财运，预备做一些地方的大业务，余文渊也跟着忙了起来，因为状态比较好，他干劲儿十足。相比而言瞿桓聿与从前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见他第一眼余文渊就感觉到了。一阵简单寒暄，听完余文渊关于来迟的解释后，瞿桓聿也把最近工作不顺的情况和余文渊做了分享，当然他只字未提工作不顺和井熠的关系，他说他考虑先听公司的安排到外省工作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再按照新的规划走，瞿桓聿说得轻松，但凡是了解瞿桓聿的，都能很轻易看出他正扛着很大的压力。

余文渊了解瞿桓聿。瞿桓聿是个好家庭出生的好孩子，从小家里严格教育，自己也严格要求，在瞿桓聿认知中，马虎、粗心都是严重的错误，他不允许自己犯错，尤其因为在那些更优秀的长辈、前辈的注视中长大，瞿桓聿严于律己到了一种苛刻的程度，这是在余文渊看来，虽然瞿桓聿早已将这种苛刻当做习惯。和余文渊为了能够支撑家庭、告慰父亲而努力不同，瞿桓聿希望能变成那个被看见的人，无论是被家人、前辈还是更多人看到。可现在，对于突然陷入时运危机中的初出茅庐的瞿桓聿，他张不开嘴向那些更聪明的人讨教经验，还是去找了他大学时的好拍档——单纯又有点迷糊的余文渊。

余文渊看出了瞿桓聿有事想和他聊但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凭余文渊的本事自然是套不出瞿桓聿的话，瞿桓聿自己绕了一大圈后，在心里一番思索又发现跳不出困境后，他终于又绕了回来，大胆地问余文渊：

“我所坚持的是对的么？我只想追求事业上的成就，一直在否定感情的价值。”

余文渊愣了一下，看瞿桓聿那么认真，也认真地回：

“阿聿，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目标明确执行到位，我身边没有比你再头脑清晰判断准确的人了，事业上的成就就该是你的，你坚持追求不过就是朝着你该拿到的东西前进罢了。至于感情……你一定明白感情是有价值的。”

“我明白，但是不想在感情上花费精力。”

“是工作上的交往出了问题么？”

“……我指的是真感情。”

“也许是你太重感情了？也许是因为你如果动了真感情就会花费很多精力所以才一直想要回避呢？”

“会么……”

“会的！我懂了！就是这样，是因为你太重感情了，你怕花费精力，你不是真的在否定感情。你看每次我有事儿你都会特别及时地帮我，我其实给不了你什么，但你从来不计较。”

“可是……”瞿桓聿虽然被余文渊的话稍稍触动了，但他觉得余文渊偏题了，需要拉回来：“我做个假设，假设我将来成家，但是工作繁忙，家人很牵挂我，我却很少有时间陪他们，一直到……天人两隔。他们为我付出那么多感情，我却没有回报，亏欠了他们的感情。”

这不像是瞿桓聿平常会思考的问题，也不像是瞿桓聿会想不通的问题，余文渊听罢有这种感觉，但他还是凭着直觉和一点点诗意的感性理解了瞿桓聿的困扰：

“爱不需要回报。爱里没有亏欠。只要爱存在着，爱就有价值。只要感情存在着，感情就有价值。”

“想不通的问题都交给哲学是吧。”瞿桓聿抿了一口咖啡，没有做要理解余文渊后面两句话的打算。

“总不能交给我吧。”余文渊表示投降，就凭他那点小经历，做不出再深刻的理解了。

就这样，两个好伙伴又从东扯到西，从命运扯到机遇，从感情扯到人生如戏，从哲学扯到东山再起。这次调到外省之后，再见面就定不了年月了，两人就此分散到不同的城市，忙着不同的工作，认识不同的人。

“以后你有事我没法及时帮你了，你不会觉得我没感情吧？”回公寓的路上，瞿桓聿打趣到。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太重感情了！”余文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认真道：“我看你还是坚持事业第一吧，我算是发现了，感情是你的硬伤。”

“真的？这么严重么？”瞿桓聿装出一副担心样。余文渊本来还想顺着瞿桓聿的担心教育他一番，但本着对瞿桓聿的了解很快意识到瞿桓聿只是在演戏给他看，便收回了到嘴边的话。到了瞿桓聿能把控的局面里，被瞿桓聿牵着走就如自愿当小丑，余文渊深谙此道。

瞿桓聿还是选择不告诉余文渊井熠的具体情况。之前刘姨因为没有赶上送井熠转院心里不是滋味，瞿桓聿向井熠提议让刘姨帮忙收拾屋子顺便把感谢费给她，刘姨就这样在瞿桓聿的联系下等在了6单元楼下，瞿余两人回公寓时刚好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