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慢慢散开,天光大亮,久雨初晴。
卞京华拿毛巾擦了脸,喉咙里发痒,像是要长出一条新声带,眼中浓稠的情绪在慢慢消散,视线定点在李西西身上。
小电锅又开始工作,生姜水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李西西站在锅前,热气蒸腾上来,卞京华隔着雾气看他,心里想的是腾云驾雾的小神仙来渡他了。
李西西看着冒泡的生姜水,打着哈欠,起得太早犯困了。他拿勺子舀了一勺尝,又烫又辣,舌头遭殃,皱着脸吐了下舌尖,这一幕被卞京华收入眼中,又纯又欲。
生姜水煮好了,李西西盛了一碗递给卞京华,转身去柜台后面拉出来一把小竹椅搬到卞京华脚边,卞京华端着碗坐下来,李西西就蹲在卞京华的脚前,仰头望他。
没忍住问他:“你声音和脸怎么回事?”
卞京华顶着巴掌印,睁眼说瞎话:“没怎么,帅脸一张”,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哑,闭口不提失声的事。
他抬手摸了一把李西西的脑袋,站起身拿着喝空的碗去水槽洗了,洗完回来把店里另一张小的竹编椅拿出来摆上,示意李西西坐过去,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我可以抽支烟吗?”
“我可以吃根冰棍吗?”
两个人同时发问,李西西没等到回答就从旁边的冰柜里拿了两支老冰棍,递给卞京华一根。卞京华拿着冰棍就不好再拿烟出来点了,自动放弃抽烟。
卞京华撕开袋子,取出里面的冰棍递给对方,他直接喂到李西西嘴边,李西西张嘴含着,把自己手里没拆封的冰棍贴上卞京华的右脸,嘴里包着含化的冰棍水,口齿不清的说:“不知道现在冰敷还有没有效果。”
卞京华想拿过冰棍自己敷,大手覆小手,李西西没撤手,他有种既摸着脸又牵着手的感觉,赚翻啦,后知后觉的害羞上了,耳尖泛红。
直到嘴里的冰棍水包不住了,要往下滴的时候,李西西才回过神抽出手去拿嘴巴里的冰棍。
还是没来得及,拉丝的水滴在卞京华的大腿上,把黑色的西装裤晕湿一块。
卞京华的大腿在水滴上来的瞬间肌肉绷紧,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撤了撤腿:“我还是想抽支烟”,哑哑的嗓音听起来自带颓感。
李西西想去拿纸帮卞京华擦一擦,被卞京华拒绝了,等卞京华抽上烟,李西西的冰棍已经要吃完了,笑盈盈的看着卞京华,两个人都没再管湿掉一块的裤子。
对上李西西带笑的眼睛,卞京华心底有个声音:“我想把他关起来,而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对着我笑。
他不明白我的痛苦与欢愉,不明白我的挣扎与束缚,他只是一只掉进爱情网的小土狗,哪里明白我卑劣的心思,被发现的那天就是失去的那天,不能被发现。”
卞京华把嘴边的话吞回去,在肚子里转一圈,吐出来已经是另外一句:“你手机呢?”
李西西挠了挠脸:“我手机掉水里了。”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李西西没觉得烦,又重复一遍:“手机掉水里了,用不了。”
“你可以问徐停借,发个消息告诉我。那你为什么没有?”因为你不认为我必不可少,你离了我照样活,活不成的人是我。
李西西对于卞京华知道徐停的名字没感到疑惑,毕竟都是一个镇上的,认识不奇怪,他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和徐停在一块?”
卞京华没有回答,李西西又想他和徐停是朋友,呆在一块不难猜,没再纠结,只解释道:“本来是想过借徐停手机给你发个消息的,还不是怕你觉得我烦人”。
雨后的风有股潮湿的味道,吹乱李西西额前的碎发,卞京华伸手帮他拨正:“不会。”
不知道李西西知不知道他笑起来很好看,那对小梨涡让他整个人瞬间甜起来,让人想含进嘴里。
卞京华的手拨完头发,往下垂落的时候像是不经意般碰了碰李西西颊边的梨涡,强调:“不会觉得你烦。”
李西西高兴的摇了摇支在地上的脚:“好哦,那我以后天天给你打电话。”
“好,要说话算数,说谎的孩子会有惩罚。”
下午卞京华去商场买了一只新手机,李西西坚持不要,最后是卞京华用新手机,李西西用他换下来的旧手机。
李西西坐在阁楼的床上捧着卞京华用过的手机玩,进水的手机被他搁在柜台后面的纸盒子里。
卞京华回了自己家,没听见陈婶的声音,倒是听见王老太喊“小华,你小舅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脑子又不清楚了。
卞京华回答的声音听不清楚,含含糊糊,有种口鼻被覆上湿布的窒息感。
李西西坐直身体侧耳倾听,听不清就倒在床上研究他的新手机去了。卞京华进了自己房间就关上门不出来,从裤兜里掏出李西西进了水的坏手机,是他从阁楼下来的时候在纸盒子里摸的。
坏手机被他放进袋子里,李西西之前盯着坏手机一脸的惋惜,看得他心烦,明天带回市里看看还能不能修。
下午出太阳了,温度瞬间就上来了,混着湿气,又闷又热。李西西坐在柜台里面看电视,《还珠格格》放完了接档的是《情深深雨濛濛》,又一出琼瑶大剧,疯疯癫癫的小燕子变成了疯癫的依萍。
下大雨没人出门,大太阳也没人出门,店里生意做不走了,只能上街卖艺了。
李西西去阁楼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躺着把唢呐。李西西的爷爷李延寿从前是丧葬队开路吹唢呐的,后来不兴土葬了,兴火葬,尸体在炉子里转一圈,出来就变成盒子了,墓也不挖了,路也不开了,直接住进一平米上万墓地里。
丧葬干不了就干婚宴,李延寿又给村里接亲队吹唢呐,后面又开始流行西方婚礼,大红轿子没有了,吹吹打打也不整了,专业婚庆公司一条龙服务,李延寿就正式下岗老老实实当农民了。
所以说还是要紧跟时代发展,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才不会被时代抛弃,李西西看着唢呐心想明天去染个头,他看手机里的潮男都染头,自己也去染一个,紧跟时代的步伐,这下有理由打电话给卞京华了,问问他染个什么颜色的头发。
唢呐不是李延寿用的那个,是李西西在网上买的,小时候跟着李延寿学过一段时间,吹得像模像样。
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气势,谁让李延寿跟不上时代呢,他可是连还珠格格的主题曲都会吹。
李西西拿上唢呐下了楼,在店门口支了个小黑板,粉笔写上今日特价商品,搬来小竹椅坐下开吹。
小彩电放着依萍,他吹着还珠格格主题曲,怎么不算搞丧葬悼念小燕子呢。吹上头了站起来,抬起一只脚踩在竹椅上,拉开架势换上了李延寿教的《百鸟朝凤》。
唢呐一响,路过的狗都要朝李西西多看一眼。路上有人停下来自发围成一圈,李西西边吹边想“还差一个碗,赏钱都没地儿装。”
人群中的小年轻就是脸皮薄,李西西还没吹完,就进店消费了两瓶饮料,“支付宝到账十元”一道电子女声钻进一心两用的李西西耳中。
李西西心中暗骂:“艹!大意了,忘记换收款码了”,小卖部主打中老年生意,平时基本都是大妈大爷买点柴米油盐,都用现金,手机支付用得少,李广东没消失的时候他天天想把码换成他个人的,现在李广东消失了他倒忘记换了。
一曲吹完,嗓子发痒,想喝蜂蜜水了。王老太从人群中挤出来,瘦干的身体,拄拐的手,大家默默让开一条路,害怕把人碰到在地,上演一出碰瓷大戏。
“三儿,妈老远就听见声了,吹得敞亮”王老太竖起大拇指,不忘拉踩李西西的爷爷:“比李家那老东西强不知道多少。”
李西西没打算接着吹,抬手挽了个礼:“今天就到这了,还想听的明天请早啊。”
人群中有个男人喊:“再来一首,我这刚来你就不吹了,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李西西认出来了,是李姐的常客,住在巷子第三家,和李广东算是“情敌”?
“你算个毛,你家婆娘偷人整条街的人都晓得,你哪来的面子?”王老太朝男人啐了一口,在男人铁青的面色中往李西西后面站。拉住李西西的胳膊把人拉到自己身前挡住男人射过来的视线。
“你个死老太婆乱说什么”男人已经伸手拨开两边的人,瞪着眼睛要打人了。
王老太从李西西背后歪头出来骂:“我乱说个屁,你婆娘偷人你**,不是一家人不出一家门”
“我**我给钱,你情我愿,不像某些人屋里把人逼死了又跑来别人家认儿子”男人淬了毒的眼光盯得王老太不舒服,她拉起李西西往店里走。
男人又对着李西西喊:“认个七八十的老太婆当妈,你不怕你那个婊子妈回来骂你白眼狼。”
李西西转头盯着男人,对着男人做口型:“关你屁事。”
他和王老太进了店里,主人公二缺一,眼看架吵不起来,观众纷纷退场。男人从嗓子眼里咳了口痰吐在小卖部门口,转身走了。
李西西看着离开的众人,唢呐白吹了,好不容易聚起来的顾客都跑路了。
王老太拄着拐站在货架前面,指挥李西西给她拿最顶上的罐装蜂蜜。
“三儿,你帮妈把那罐蜂蜜拿下来。”
李西西不想搭理,坐在柜台里看电视,正是精彩的一集,书桓看到依萍的日记了,两人要崩了,片尾曲响了“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数天上的星星……”这集结束了,只有下集再崩了。
电视台只重播《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是李西西放的碟片,他按了DVD的开关,碟片弹出来,正打算换上下一集的碟片,王老太的拐杖就敲在了柜台上。
“砰!砰!”用了大劲儿,柜台上插着“真知棒”的棒棒糖桶被敲到了地上,黄色的塑料盖子摔开了,棒棒糖撒了一地,旁边装着泡泡糖的桶倒在柜台上。
李西西从竹椅上站起来放狠话:“你要不是卞京华的奶奶,我早就让你赔钱了,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捡糖的时候还在嘀咕:“上次打我我就该还手,果然是人善被人欺,我还是太善良了。”
等他捡完糖,把糖装进桶里,多出来的正被他一根一根插在盖子上,旁边王老太哭上了。
“三儿,妈对不起你,我不该关着你,你那是病,我该带你去看医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三儿啊,你不要怪妈,你托个梦给妈,缺什么妈烧给你。”
李西西不插棒棒糖了,转头去看王老太,以为她清醒过来了,知道她的三儿早登极乐了,对上的却是她那双殷切的眼睛,李西西白眼一翻,暗叹:“得,这是巴巴的想给我烧纸。”
眼看王老太要拿她抹过鼻涕眼泪的手来拉他,李西西立马说:“托!托!托!今晚就给你托梦。”
王老太的手还是继续伸过来,店里响起李西西的惨叫:“别摸我!”。王老太悻悻的收回手,拄着拐去货架旁站着,浑浊带泪的眼睛看着李西西。
李西西读懂了她的眼神,认命的走过去,把货架上那罐蜂蜜拿给她:“三十。”
发现王老太不吱声,李西西黑色的眼珠子一转,很是灵动,他把蜂蜜塞到王老太手里:“拿着。”
又有一个理由给卞京华打电话了,让卞京华付账,还可以顺势加上微信,再转账,等会儿就打。
说起来,本来打算下山了再给卞京华告次白,结果碰上卞京华状态不对,又是失声又是巴掌印的,问他也不说。
棒棒糖插好了,泡泡糖扶正了,王老太也不哭了,傍晚的风从门口吹进来,吹散夏季身上的黏腻感,吹得李西西周身舒坦,坐在冰柜边等着喝蜂蜜水。
王老太拿到蜂蜜就喊李西西倒水:“三儿,倒杯温水来,妈泡蜂蜜水给你喝。”
“是不是嗓子不舒服,我看你咽口水都费力,是不是太久没吹了,嗓子伤到了,要多喝点水,妈给你弄点枇杷花,紫苏叶还有那个陈艾一起熬水喝,喝了就……”
李西西望着夕阳,左耳进右耳出,喝着王老太泡的蜂蜜水,感叹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啊。”
王老太又在那边说:“三儿,家里的砍刀放哪了?妈去坡上砍点柴烧。”
李西西回了一嘴:“现在谁还烧柴啊。”
“胡说,哪家不烧柴,家家都烧柴”王老太举起拐杖在货架上指指点点,翻翻捡捡,碰掉好些货,东西落下来砸在地上,
“嘭嘭嘭”,震得李西西脑瓜嗡嗡响。
李西西喝着甜滋滋的蜂蜜水,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个屁:“您别敲了行吗?”
卞京华可能是回市里上班了,陈婶也没找过来,李西西只好自己把王老太送回去,再不把人送走,那就是他被送走了。
太阳下山了,李西西把店门关上,跟在王老太后面慢悠悠地走。
老太太走在前面影子印在地上,小小一个。手里还拿着那罐蜂蜜,傍晚蚊虫多起来,在李西西眼前绕来绕去,他伸手去挥开,余光里看见陈婶关了门往外走,应该是出来找人了。
上次让卞京华做个防走失小卡片放在王老太身上,不知道做没做。
陈婶的身影越来越近,李西西停在原地没走了,前面王老太拿着罐子走得慢慢悠悠,陈婶看到人几步上前,扶着王老太往家走。
王老太有两儿一女,陈学钦是她三儿,陈婶是大姐,现在是陈婶和二弟在照顾王老太,一家一年,今年是陈婶家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