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琳琅觉得血脉亲缘是世上最亲厚的羁绊,半路作伴的所谓夫妻怎么比得上?可是她发现自己错了,伦理道德之上还有律法纲常。自己说虽然和姐姐是一母同胞的亲人,可说破天了,自己只是妹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最多算是条姐姐的小尾巴。
寻常婚姻中的丈夫是主事,妻子不过是附属。然而富甲天下的金家女儿本不必受这种“寻常”的束缚,不论是怎样的男人,进了金家的门,就要认金家的道理。可谁知道金家女儿的婚事偏偏是由九五之尊的天子安排,在享受了所谓无与伦比荣耀的同时,更是让她不得不守着规矩体统,成为了“寻常”中的寻常。
琳琅一直觉得姐姐似乎和姐夫并不如她口中所说那么亲密恩爱,但她尊总姐姐的选择,既然她愿意粉饰太平,那自己也不必打扰。可现在姐夫很可能不是个好人,她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和一个披着羊皮的狼同床共枕了!
五日不算长,可干等着也很煎熬。何况就算桐花台的事水落石出,她心中仍有许多疑问——是自己杞人忧天最好,倘若一切都如自己所想,那么为什么呢?
不论是自己还是芊芊,究竟是有什么理由会让他要痛下杀手?他会这么对自己,会不会也这么对姐姐?当日他在金銮殿上信誓旦旦,究竟是真心思慕姐姐,还是觊觎金家的家产?!
琳琅是个闲人,不仅有大把时间思考,更有自由行动的权利。只要不出门,她自己去哪儿逛都使得。于是等了两日,终于寻摸了个府中无人的时候,悄悄摸进了状元郎的书房。
听支荷说,大娘子的夫妻感情很好,成婚以来只要姐夫在家,日日都宿在姐姐院中,因此还把她院中的一间厢房辟做了小书房,将常用的纸笔文书都放了过去,反倒是正经的书房空落落的,若不是勤有打理,几乎都要落灰。
正因如此,她才不去那个小书房。人前的端方君子,表面功夫肯定很周到,既然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这么久都没有异样,自己再去也多半不会找出什么来。反倒是书房,不常去恰恰证明了去得时候都是想独处的时候——那么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在独处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呢?
琳琅怀着疑问推开门,清幽的檀香扑鼻而来。文人墨客读书时讲究清净雅致,修身养性,所以对书房追求是小巧精美而非豪华奢靡,格局紧凑,陈设简单,几乎一眼就尽收眼底。
正堂上方悬着一方匾额,题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快雪时晴。这是状元郎为自己书斋亲笔题下的雅号。状元郎在字画方面颇有造诣,甚至比诗书更好,当年会试时阅卷的帘官正是当今吏部侍郎,侍郎对他的一手好字惊为天人,不止一次说过正是因为他一手漂亮的行书才让他那一届的佼佼者中脱颖而出。
当然,在让后生声名大噪的同时,他这慧眼识珠的老伯乐同样贤名远扬,成了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半年来陆续收了不少学生门客。
东阁有一整面墙的书架,几乎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画册,轴头挂着五色书签,分门别类摆放得十分整齐。正前是一方檀木几案,简朴古韵,放着古砚、笔洗、带着浓重墨香的十几支笔插在斑竹笔筒中。另有水中丞和一尊插着鲜花的甜白釉瓷瓶。壁间挂着山花云霞的画,鎏金兽首香炉静静矗立在四角,窗下则放着两盆文竹,一点清脆的绿意为整个空间带来了盎然生机,很是灵动鲜活。
她站在井井有条的书案前,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蹑手蹑脚绕着转了两圈,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四下翻看起来。先是就近的一副画卷,展开之后是姐姐的画像,不得不说确实画功了得,虽然只一个大致的轮廓,但美人气韵神情已经跃然纸上。
依次又看了其它几卷,除了几幅未完成的山水画,还有一卷画好但有些潦草的紫藤花,没有落款,但写了一首小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姐姐最喜欢是桂花,这肯定不是送姐姐的。而且……偏偏是紫藤花。
琳琅不由得想到了那位尊荣高傲的公主。
——等等。
那日自己之所以撞见拿着紫藤花的景星公主,似乎正是章宁郡主有意为之!
章宁郡主本就是在帮嫂子“料理”外室时才和自己结了梁子,那回她便意有所指地讥讽过几句,只那时自己听不明白,并未放在心上。上次相遇,她有意示好不成,还要让贴身女使再三请自己往荒无人烟处去,再后来,就是被支荷大嗓门惊动的景星公主出来扇了女使一耳光,又说了句自己听不明白的话。
……如今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琳琅捧着着幅紫藤花画,只觉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她就知道这个出身寒微的书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状元郎不娶公主是因为公主金枝玉叶却声名狼藉,倘若应下便显得自己贪慕权势。倒不如在最风光之时以状元身份求娶三流商女,显得他既清高又深情,还不会有人认为拒绝了公主的人会在乎商贾的家产。
至于本就奔放浪荡的公主,大抵向来不在乎身份地位,所以只要有心,就可以仗着自己的姿色才华徐徐图之——他既想要金家的钱,又想要公主的权。毕竟他没有真正的才干本事,却向往位极人臣,只能用不入流的手段试图把两个女人玩弄于鼓掌!
一定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陆国公本就是荣王一党,次子陆成元正是荣王府典军。在定王回京之前,景星公主与荣王最交好,兄妹时常作伴出游,作为心腹随侍,知道一些秘辛再寻常不过。再不能外传的事情,私下里和亲妹妹说一嘴也不算什么。
只是这些旧族贵女们脑子里只有尊卑嫡庶,眼睛里只盯着男人的那根玩意儿,遇到了这种事情,比青豆大不了多少的脑仁儿里就只有“贞洁”这么回事,她们以为这些男人真的只被下半身支配,所以只一门心思想着支配他们的下半身。
殊不知这些男人能看到的风景比她们能看见的广阔得多,他们和女人谈情说爱,不是因为他们把爱情当做毕生追求,而是就像美丽的花要放到精致的瓶中一样,窈窕淑女正合适花前月下而已。
不过罢了,也亏得她只当这是件内宅丑事,所以才千方百计想让自己知道。倘若她真能看出状元郎的叵测居心,凭她的胸怀心肠,肯定不会说出来。若不是那日险些撞见,自己绝不会凭着一幅画就想到这么多。
琳琅还要往深想,却被忽然的推门声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想多,跳起来先大喊一声:“谁?!”同时将画背在身偷偷卷,在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已经将画丢回了原处,“啊,是窃蓝啊。”
窃蓝更是惊讶,怔怔看着面色滚烫的琳琅,迟疑道:“二娘子在姑爷的书房做什么?”
琳琅一抹脸,才发觉刚刚情绪过于激动,甚至出了一额头的汗。她按捺住狂跳的心,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就是闲得无聊,想着来姐夫这里找点杂书看看。”
支荷和窃蓝都是自小就在姐姐身边服侍的女使,都是极好的姑娘。支荷泼辣伶俐,性子爽利,对于活泼的二娘子要更通融照顾,窃蓝却沉稳内敛,本就不太能接受琳琅张扬的行为处事,更是因为金琉璃之于她母亲有救命之恩,所以总是处处紧着自家的娘子,偶尔还会因为妹妹闯祸添了麻烦有些怨言。
但那也只是偶尔,平日里这两位女使都是一样的照顾琳琅。所以窃蓝皱起眉的仅仅一瞬就松开了,用很无奈的语气道:“二娘子,男人的书房当然不会有姑娘家爱看的话本子了,你若想看,打发人去书市淘买就是了。而且……”
她再三斟酌,还是忍不住道,“二娘子快些走吧,还好姑爷是让我来取砚,若是让那些不是家里来的女使看见,指不定就要传出什么闲话了。”
琳琅无所谓的笑笑:“哎呀,能有什么闲话,左右都是家里,还能说我是来偷不成?”但这事儿确实不能往外说,打草惊蛇了就不好。所以她又摇着窃蓝的手臂,央求道,“好姐姐,是我胡闹了,我来这儿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尤其是姐姐姐夫,好么!”
窃蓝还能怎么办,也只有答应。
琳琅有心事,所以也没和她抓乖卖俏,简单说了两句,就匆匆离开了。
现在一切都还只是以直觉为主的揣测,虽然在自己心中说得通,但是没有能说服别人的证据。这是关乎姐姐人生,甚至关乎家族命运的大事,她必须慎之又慎,眼下京城中暗流涌动,太子之位的早已被翻到了明面上,比起皇权争夺中你死我活的悲惨结局,哪怕被吃绝户甚至都算是好下场了。
——她要想找到一条能全身而退的出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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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