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和长辈打交道就是很麻烦,再不耐烦,那也是姐姐的丈夫。琳琅心中清楚,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很满意这个姑爷,就连姐姐也没有说过他一句不好。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能和他闹得太难堪。她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难堪,见人追出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状元郎四下一看,指了指对面的脂粉铺子,提议道:“近来京中又来了一批西域胡商,不如再去玉真坊看看,挑些新巧的胭脂水粉。你姐姐是个爱漂亮的,闲时最喜欢调膏弄香,如此也算是投其所好,如何?”
他倒是会精打细算,胭脂水粉再新巧,只那么小小一瓯,再贵也没有那把玉梳贵。而且玉石贵重恒久,三五百两不过尔尔,然而脂粉既寻常又是消耗品,即便三五文买上一张红纸也够用好一阵子了,若是花三十五两来买,即便价值不及玉石的零头,心意却一样贵重。
这确实是个很讨巧的主意,倘若他还是当年的穷书生,肯咬咬牙为一盒华而不实的香粉花重金,只为博心上人一笑,倒很值得感动。可现在他是风光无两的状元郎,是前途光明的五品朝官,住着偌大的宅邸,往来仆役如云,却还要在礼物上花这种心思,只会让人觉得斤斤计较。
琳琅笑笑,说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而且也很方便——我姐姐永远不嫌妆奁中的东西多,所以挑也不必挑了,全都买下就是了,堆起来放到她跟前,她自然就喜欢了。不过姐夫也不用担心,她上个月刚刚采买过,即便前几日胡商又来,应当不用添置太多。何况姐夫手头拮据,那些名贵的香料也不必看了,多用几样次一等的充数也不打紧,应当能比买玉梳省下个几十两。”她也不等他,不给他推辞的机会,一昂首,朝着街对面的铺子去了。
脂粉铺子里的妆具最花俏漂亮,一排排清一色各种式样的纯银粉盒,配着精巧的纯银刻画小勺。还有两瓣的青玉小盒,雕着并蒂兰花,顶端有传统的金钮用来连接开合,里头盛着颜色不同,但都鲜艳芬芳的兰膏。再有就是胡商带来的异域香料,被分门别类放在细篾的箩筐里,井然有序,奇香扑鼻。
琳琅并不热衷打扮,但对这些小玩意儿也有赏看的耐心,因为她能想象出姐姐拿在手里时开心的笑脸。她慢吞吞逛了一程,才拿起一盒用贝母装着的珊瑚色胭脂,有种很特别的幽幽香气,对此很是满意:“这个式样的好看,香味也很合宜,姐姐一定喜欢。”
说着就要招呼人来,想要把这一排都包圆了。
“等一等。”状元郎连忙制止了她,在她的怒视下勉强解释,“二娘子误会了,我并非有意推辞,而是觉得这个香气有些熟悉。”
他也拿起另一盒,放在鼻间轻嗅,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搁了回去。他放低了声音,悄声道,“这是章台街中桐花台的乐姬们惯爱用的香料,我前些日子才因为应酬去过一回,绝不会记错。你姐姐是有诰封的夫人,合不该用这些庸脂俗粉,我虽买不起价值连城的珍宝玉石,但这些玩意儿不至于还要挑拣计较,选那些麝香和沉水香的才好,再贵也不打紧。”
他说着,面色忽然一变,慌慌张张解释道,“……桐花台中能歌善舞的伶人如云,是京中权贵最爱去的风月之地。那日的宴席一切都是荣王安排,我并不知晓,而且那日只有请了乐伎,连唱的都没有,我不曾见过那位芊芊姑娘。”
原本琳琅根本没往那处想,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心中咯噔一下,望着他道:“你什么意思?”她立即明白过来,“那日你也在桐花台?!”
状元郎似是有些后悔失言,讪讪道:“那日我醉得厉害,事发那时还睡着,加上桐花台有意遮掩,不光是我,许多人楼中的宾客都一无所知。我也是后来听你姐姐说了才知道。我也并非有意欺瞒,而是你姐姐不想让你知道。”
琳琅仅仅惊讶了一瞬,很快就明白了姐姐的用心,于是更拉长了脸瞪着他:“姐姐自是觉得你无辜,怕我伤心之下会因为你当时在场就怨怼于你。她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我根本就没想到那里去,你偏偏要说,既不把姐姐的叮嘱当回事,又要给我添堵——姐夫,你究竟是何居心?”
状元郎愣了愣,看着厉声疾色的姑娘,忽的不受控制的发抖起来。几乎是一瞬间,泪就涌上了他的眼眶,眼下的那颗红痣都似乎因为充血变得格外鲜艳。他握着拳,竭力保持呼吸,好一会儿才平稳下来。
那些水光隐去,男人露出苦涩又悔恨的神情:“唉。虽然你不知道我那日也在,可是我毕竟也知道了来龙去脉……生死无常,人非木石,只要一想那身锦绣绿衫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污,不免觉得惋惜。大抵是这盒口脂的香气,又让我想起了那日那时吧!”
琳琅被他莫名其妙的眼泪唬得一愣一愣,哪里敢再多说什么,而是转身往别处走去:“呃,麝香贵重,不会放在脂粉里,但那边的香料应该有……可以先去那边看看。”
突然的插曲让琳琅思绪万千,她沉默地挑拣着香料,脑海中却不住回荡着刚才姐夫的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动作越来越慢——
明明他撇清自己的时候说宴席上没有舞伎,又说事发时宿醉未醒,那么既不相识,又不相见,他是怎么知道那日芊芊穿着的是碧色锦绣披衫?!何况那是件彩绣的单丝罗披衫,价格不菲,寻常人家都无福消受,再阔气的鸨母也不可能舍得让所有姑娘都那样穿,绝无认错的可能。
最后心头一跳,几乎不受控制地盯住了身边眉目清朗的男人——‘你撒谎!’
她在心中这么想,可终究没能说出口。
即便是撒谎,又能证明什么呢?最有可能的就是她这位姐夫当时在楼上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和江以舟一样,碍于前程名声种种,选择了视而不见。这固然冷血凉薄,可终究算不上错。何况他有意欺瞒,若掰开了揉碎了拆穿他,除了让姐姐发觉自己的丈夫面目可憎之外,根本没有意义。
但,还有一种可能。
——他就是杀害芊芊的凶手!
琳琅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可是空穴来风①,她并非对他心存偏见才这么恶意的揣度,而是忽然想起了芊芊临死前那双混着血和泪的眼睛惊慌得凝望着自己,用哽咽的,带着腥气的声调告诉自己:快逃。
那时她看着如花般的生命在面前凋零,一心悲痛,并未深究她奇怪的遗言。后来为了尽快走出阴影,更是着意不去思量。原本都不会想起了,今日被这么一提,那些模糊的记忆不光再次浮上心头,还因为这位状元姐夫的现身说法被串联在了一起。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毕竟芊芊和自己身量体型差不多,那日她还穿着自己的衣裳,戴着自己的簪子,倘或只看背影,恍惚间认错也不奇怪。如果她是因为坠楼前看清了凶手,知道推自己下楼的是人是状元郎,那么她用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提醒自己就说得通了。对吗?对吧!
可是……这个猜测要建立在姐夫其实想要要杀自己才能成立啊。
她和他素不相识,即便对他有些夺姐之恨,相处时并未有过冒犯冲突,即便是有,那也不至于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吧!再说了,她虽然很不喜欢这个姐夫,可不得不承认他生得俊朗,也才华横溢,上到天子,下到随侍,没有不对他夸赞喜爱的。这样一个纯良温顺的郎君,难道会是个杀人凶手吗?
理智和直觉激烈碰撞,让琳琅生出许多疑问,她是活泼直爽,可不莽撞,越是生疑,越按捺不提。她若无其事地帮着选了几样姐姐会喜欢的脂膏,看着姐夫爽快买下,装作很满意的样子说几句客气话,夸他心意难得,甚至是笑眯眯同他道别的。
*
琳琅揣着心事,在就近的坊巷间租赁了一匹鞍马,从西市往东市去了。
自从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东市,隔了些时候故地重游,心情很是沉重。好在她戴着帷帽,没人能看见轻纱之后那双忧愁的眼睛。她不敢再惹事,自不会孤身前往章台街,只是在附近那条热闹的街上寂寞地来回打转——这偌大的永辉城,她却举目无亲。
思来想去,最后只剩一个人了。
既然打定主意,琳琅也不拖沓,立刻调转方向,朝着春明门那头去。她的骑术娴熟,一旦有了目标,快马加鞭之下很快就到那座神秘的藩邸附近。她害怕造次,远远的就下了马,是牵着缰绳慢慢走到府前的。
小小的姑娘站在阶前,用天真的语气明知故问:“这里是定王府吗?”
王府的侍卫高大威严,但没有和孤零零的女孩儿摆架子,颔首道了声“是”。
“我找人。”琳琅说,“我找你们的典军,我是、是……他表妹。”
侍卫复又打量着面前的人,听着天然温软的腔调,似是江南来的。帷帽遮蔽下看不清容貌,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退红色裙裳,只一双白得十分夺目的手露在外面,十分引人遐想。于是打趣的笑笑,用格外温和的语调问道:“定王府中有两位典军,不知道小娘子找的是江典军还是许典军?”
她有问就答:“江宥,江典军。”
“原来如此。不过小娘子来得不巧,早先定王入宫,江典军随行去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小娘子有什么事?方便的话,让我们递个话,等江典军回来了,再去找你也不迟。”
“不,我要当面跟他说。”琳琅这样说,却没有再麻烦侍卫,牵着马往后退了两步,“我就在这儿等着他。不碍你们的事吧?”
一个小丫头而已,能有什么碍事的!只不过她是个姑娘家家,总不能真要她拖着裙子在定王府门前蹲着,成何体统?侍卫们低声商量一番,派出一个去请她。定王府占地千顷,哪里就没有让人稍坐的地方了。可是这小娘子倔得很,说找得是典军又不是王爷,再三相劝也不肯进府,只好作罢。
好在等待没有料想中的漫长,不到两刻钟,风声就送来一阵悠扬的铃声。
琳琅揭开一边的薄纱,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驷马高车,除了两面清一色意葛袍的随侍之外,还有两个骑马的锦衣男子在车辇侧边,不时和车舆中的人说着话。一个穿蓝,一个穿红,身量相仿,但气质大不相同,而她即便看不清脸,也知道身姿端正的那个是江以舟。
胆大包天的姑娘,重新放下帷帽的纱帘,揉了揉有点儿发麻的腿,照旧昂首挺胸地迎面而上。她没有挡路,反而牵着马很小心地靠着边,并不影响马车的前行。当人们的视线望过来时,她就停了下来:“江以舟,我找你有事。”
结果两个男人都冲着她过来了,尤其是红袍男人,叫得不是他,还夹着马肚往前赶,硬是把江以舟挤到了后面。他看看神秘的姑娘,又看看欲言又止的好友,唷了一声,视线又落回女孩身上:“你是金家的二娘子吧?”
琳琅一愣,仰起脸看马上的男子——眉目英烈,红衣灼灼,是个很英俊但也很陌生的人。正要说话,这人忽得俯身下来,伸手就要掀她的帷帽,“啧,那日骑白马的也是你,对不对?”
她来不及多想,反手就是一巴掌,力气没收住,甩出非常响亮的一声脆响。
“嘶——”对方也是没有防备,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他倒也不怪她,反过来骂身边的人,“你这江南的小媳妇儿怎么一身牛劲!好疼!”
江以舟脸涨得通红:“世子殿下……你,别乱说呀。”
结果世子根本不听,反而哼了一声,扭身回去,仍是那样玩世不恭的腔调说了句“不稀罕看。”复又扬声道,“得了,承之,那咱们先回去,就让江典军和金二娘子好好叙个旧。”
定王收回饶有兴致的视线,声音没有表现出任何波澜,淡淡道:“走吧。”